• 锅盔熟了

    ——读何大草新著《隐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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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图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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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一个正骨的师傅,开一家小店,叫大才。在成都双楠的小巷子里。
      老人家八十岁,行动麻利。店里有八九个徒弟,给病人按摩完,都会恭敬地请师傅给病人端脖子。我第一次被端,老师傅走到身后,拍拍我肩膀,说:“放松。”一只胳膊从前面环绕过来,按住我肩膀头,另一只胳膊卡住脖颈,用力一抬,“咔嚓”一声,还等不及我叫,就端完了。人是吓了一跳,可肩颈真就舒坦了。
      听说,老师傅自幼习武。店里一面墙的老照片。有一张是一九九一年,他在练二指禅。
      我常常想,在成都街头,应该有很多老师傅这样的人,揣着各自的本事和秘密,时不时与我们擦身而过。
      第一次读何大草老师的新著《隐武者》,是半年前,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上。
      这部书就是为一群隐于市井的普通人画下群像。然而,又不是普通人,是高手,暗处的光。我越看越觉得书中那些人和事都是真的。
      好的小说都让人相信。小说家虚构的世界,有时候比真实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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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武者》是一部什么样的书?
      很难讲。看了它,会想起很多经典。有《水浒传》,是致敬,也是圆少年时候的英雄梦。也有《红楼梦》《死水微澜》,以及大草老师自己的《春山》《拳》,甚至,让我想起了电影《美国往事》,它更像是一部成都版的《美国往事》。不,应该说,它是一部纯正的成都往事,时间停在清末民初。
      《隐武者》又不是它们,它就是《隐武者》。看似平和、缓慢,甚至笨拙地写成都斜江畔,一个小小的刘安镇,一群“相逢意气为君饮”的少年之间的爱、恨、情、仇。然而,又不止于此,它有很大的野心。把刀子捅下去,直到人性的最深处,剖开来,滴着血拿给我们看。我不止一次倒吸着凉气问自己,如果自己是小一、元雨、元菁、黑姐,会不会这么做?很不确定。
      合了书,斜江上的夜风还在吹,那轮大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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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武者》是一部武小说。
      “武”只是张皮,更重要的是“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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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说,文字之“隐”。
      何大草老师的文字,从处女作《衣冠似雪》到现在,一变再变。《春山》的文字已是极简。《隐武者》的文字更精炼,极为准确,又耐人寻味。
      第一次读,只觉得顺畅、好读。再读,便不觉凛然危坐。每个字像是书中的高手,拳拳皆不落空。文字像用刀子刻出来的,有棱有角,骨骼分明。
      在一场生死对决里,花哨繁琐的招式没有用,耍酷可能会要了人的命。真正的高手,绝不会把“天下第一”刻在脑门上,他会把气息包裹起来,不让人警觉,追求的是稳、快、准。一剑封喉。
      成都人爱说:“硬是藏得深哦。”《隐武者》的文字正是如此。
      “深”,是深意、深情,连字里行间的幽默,都不禁让人感叹“深沉得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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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情节之“隐”。
      金圣叹评《水浒传》,脂砚斋评《石头记》,都提到:草蛇灰线。一条蛇,从草丛蜿蜒穿过,一根线,在炉灰里轻轻划过,总归要留下些恍惚的痕迹。
      看《隐武者》,也觉得: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要耐下性子细看,浓雾才会散开,各种玄机和奥妙,一一显现。稍微读得急迫一点,作者便不再引领,直接出手。那些埋伏、礁石,就像藏在断金亭的蒙面人,不等人细想,亭子已轰然倒塌。
      刘安镇头石碑坊上的字、破衣相士、穷亲戚、一圈寸宽铜片、两截断箭,都是小心藏下的导火线,只等时机到了,震天雷炸响。
      不仅“隐藏”,作者还刻意“隐瞒”,放出烟幕弹,掩盖真相,让读者相信自己看到的字,每个都是真的。何小一的身世之谜,更像是悬疑侦探小说的写法。读者和书中人一同被蒙骗,直至谜底揭晓,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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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人物之“隐”。
      初看书中各人,似乎一目了然。越看,越是小心,越是惊心。人物都是多面的,人性里有很多隐秘,一层底下还藏着一层,直至绝境,把所有人的底牌都逼迫了出来。看起来慈祥的刘大善人,也有了锥子一般的目光。
      每个人都有很多个不得已。黑白难辨。不过是一个个可怜人罢了。
      还有隐忍、克制。譬如写元菁。最叫人难过的片段,也不过是一场雪景。元菁“隔着纸窗,看见雪花飘成了雪朵。她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大朵的雪。这让她想到了,从刘安至千里外,是不是都在落雪呢?”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没让元菁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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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武者》是一场暗涌。表面一江静水,然而水面下,即将喷涌而出的,一直都在那儿抵着、咬着、压着、熬着。让人透不过气,也撒不开手。
      有一个词叫徐徐图之。
      大草老师果然是个老师傅,他在生一炉火。眼看着火苗渐红,渐亮,几乎要蹿出炉膛,可他偏不打开,压着它,让火在里面燃得旺一些,再旺一些,只等火焰迸发的刹那,一束光把黑暗炸亮。
      然后,已是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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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隐武者》,一直想去吃一回锅盔。找了家小店,只有红糖、猪肉、牛肉的。等了好久,锅盔才出炉子。老板娘招呼:“小心烫哦!”哪儿还听得进去,连咬了两口,红糖汁突然冒出来,顺着手腕流,烫得我直叫唤。可又真让人欢喜。
      我问店家,有没有鱼肉的、肥肠的呢?老板娘奇怪地看我一眼说,没得这些。我也觉得自己好笑,可再一想,谁知道呢。兴许,在成都某个角落,就有那么一条小巷子,巷中也有一棵古槐,树荫遮着一家小小的店,除了混糖,也卖鱼肉、肥肠锅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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