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 忆

    龙抬头,开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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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龙年说龙,龙腾盛世。在中国文化中,龙是传说中的神兽,象征着力量、智慧、尊贵和吉祥,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之一。作为龙的传人,人们对龙总有一种深深的情愫。龙抬头、扎龙灯、烧火龙、耍水龙……人们把对龙的感情融入生活。龙年说龙,不仅是对龙年的祝福,更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本期原上草,作者们讲述了自己生命中与龙的那些故事,让我们一起感受龙的力量,汲取龙的精神,在新的一年里如龙一般腾飞!

      □皮敏

      剃头匠的吆喝乘着公鸡彩色的啼鸣,径直飞进我们村庄,在我们的楠木院子、在炊烟里、在屋檐下涟漪般荡漾开来时,清晨的窗户还悬浮在一派朦胧的青白里。我们这些贪睡的孩童,怎么也是要抓住梦的边缘,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上一会儿的。可农历二月二这一天,我们几乎都是被父母捞起来的,他们一边柔软地唤着我们的乳名,一边又把粗糙的手伸进我们的被窝,仿佛我们不起床,就会错过一桩天大的好事,而剃头匠的吆喝就会一直在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吆喝下去:
      二月二,龙抬头;龙抬头,剃龙头!
      剃头匠的吆喝是有讲究的,长一声,短一声,急一声,缓一声,轻一声,重一声。他口里吐出的那串字,在他吆喝几遍之后,又将其变换顺序,形成新的组合,再长长短短或急或缓地喊将出来。我的脚步凌乱,但我的头发并不像母亲所说的乱如鸡窝,可她坚持这样絮絮叨叨,把我拉扯过去,喜笑颜开地摁坐在剃头匠身前那只松木凳子上。
      剃头匠麻利地帮我系上围裙,抚着我的头,紧跟着就让那只冰凉的推子爬上我的后颈窝,继而又爬上我的发梢。沙沙的声响贴着头皮,像春蚕进食,似齿轮咬合。剃掉的碎发细雨般纷扬而下。剃头匠嘴里的吆喝明显慢了下来,或者干脆不吆喝了。他与母亲以及靠拢来的人拉话,吃了吗?豆子种上了吗?牛快出栏了吧!都是些平常的话,但剃头匠的地方口音重,总把末尾一字往上扬,听起来像唱歌。推子在我头上鼓捣一阵后,剃头匠似乎终于又想起了他的使命,他转头又朝远处喊了几嗓!他的吆喝像风筝的线,我的头才剃一半,不同院子的大人小孩就被这根线,牵拢到我们楠木院子来。小孩们往里挤,歪歪扭扭排着队,大人在外围嘻嘻笑,相互打着趣,鹦鹉一样重复着剃头匠口里的话,嘴里夹杂着一些小孩不太懂的词汇,和一声声热切的感叹,与感叹如影随形的,最多还是那个气势磅礴的“龙”字。
      “龙”的发音,我们川东北习惯撮着嘴,舌头轻微上递,圆润地发出。细细地听,大人们的话语因为包含这个字,明显有了刻意的停顿和高低起伏,而这个字也因为这些特别礼遇,悄然披上了某种庄严与神圣的意味,仿佛包扎着红布的棒槌,一下一下敲在一面紧绷的硕大牛皮鼓上。我的头我的身子被人群包围着,包围在大人小孩粗细不一的声线里,包围在飘零的根根发丝中央,除了剃头匠让我低头或侧头,几乎没人跟我对话,但我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住。
      一只扬着须、张着爪的金色神物,冲破万重云霄,乘着春雷和闪电,昂首越过平原和山峦,从对面险峻的坡顶,朝着我们这个熙来攘往的人间院坝,呼啸而来!它圆睁的双眼犹如燃烧的火炬,自上而下,照彻着我们的脸庞!而这一刻,院坝里一颗颗剃剪光洁的头,必然应声齐刷刷地抬起来,目不转睛地去寻找它那威仪的龙头,它那鳞甲覆遍的身子,它那横扫千里的尾翼,却发现它那金光闪闪的身子,蜿蜒而下,不见尽头,一如横穿村庄那条一直奔涌向前的河流。
      我不知道那时对于龙的描摹和想象,经验究竟来自哪里,是祖母在蚊帐里讲的那些故事?是暴风雨夜由远及近炸在耳际的奔雷?还是村庄里哺育了一茬又一茬的农谚?无法说清。但在那天清晨剃头的院坝,我不着边际的臆想,一定代表了川北村庄一个普通孩童对于龙的最初神往和崇拜。渐渐长大,我更贴实地理解了农历二月二剃头,与“龙”及世代在村庄生息繁衍的人之间朴素又紧密的关系。
      十二岁那年,刚吃过年夜饭,邻村几个人穿过狗吠的村庄来找祖父。在堂屋比手画脚说过一番话后,祖父隔天就默默地忙活起来了。他领着父亲去竹林砍回一捆上好的竹子,一根根摊开在院子里,而后,便坐下来,坐在那些摊开的竹子旁边。他伸出枯瘦的手,一根根摸,一根根瞧,拿起,又换下,如此反复挑挑选选。我跑进跑出,没有瞧见他如何用锋利的刀刃把那些竹子切割成片、浸泡、打磨、编织,这些繁复的工序我更是无法记住。我只是感觉那一段日子似乎凝固了,祖父总是坐在那些竹子身边,他几乎成了院子里一尊老旧的雕塑,而趴在他膝头的竹器却渐渐长大,长出了它的形状和身躯。我曾试图猜测,但那并不是他往日做的背篓,也不像从前那些大肚的箩筐。
      答案在一个惺忪的午后浮现出来。我踏进院坝时,以为还在刚刚的梦里。院坝里赫然盘踞着一条庞然大物,它张牙舞爪,怒目圆睁,虽然静卧在那里,不发一声,可似乎仍然在体内藏着一股莫名的惊人气势,只待一声号令,它就会在我眼前扬起爪,一飞冲天,卷起百里风暴。我那时并不知祖父在那个中午紧锣密鼓地把他这些天的成果拼接在了一起。我抬起腿,正欲奔逃,忽然发现祖父正蹲在巨物头部的右侧,他抚摸着那个像兽角又像枝丫的东西,像孩童摩挲着一件不忍释手的玩具。
      那是一条龙。是祖父用竹编织的唯一的龙!那天祖父告诉我,那一年是我的本命年,我是龙年生人,属龙!祖父缓缓抬头,眼神无限温柔地看向村庄的更远处,感叹道:这村庄内外,祖祖辈辈土生土长的人,每一个,都是龙的传人!
      那年元宵节,祖父带着我去邻村头一次观赏了舞火龙。火龙在人们头顶动起来时,人群也涨潮般翻涌起来。祖父和我被请到了上好的位置,只需微微抬头,龙头、龙身以及片片龙鳞就一样不漏跃进我们的眼帘。经过改造和精心装扮,祖父耗时多日编织的龙似乎瞬间脱胎换骨,幻化成了一条有血有肉的真龙。它时而调皮嬉戏,时而左顾右盼,时而起伏游走,在我们身前身后带起一片片绵延的尖叫和掌声。
      在无数火把的辉映下,在人们无尽的欢呼声中,几名舞龙者骤然打出的金色铁花如天女散花般飞溅四射,再看那条浴着火蜿蜒盘桓的龙,那一刻,似乎就要搅动灯火辉煌的夜幕,携着长风的力量,裹着闪电和雷霆万钧的气势,高抬着头,山呼海啸,再次横空降临我们充满烟火、喜气洋洋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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