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 忆

    小弟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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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之之
      被大家称为小弟的叔叔,在家里排行老三。
      他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端庄娴静,成绩也好,是全村所有小孩学习的榜样。当人们说到成绩,说到字迹工整,说到衣服干净整洁,说到做农活麻利,人们就会说,看看人家静姐姐。虽然她一个人打压了全村小孩,但所有小孩依然很喜欢她——我们喜欢沐浴在她温柔的光里。
      小弟叔叔的哥哥比较顽劣,因为是长子长孙,得到了特别多的宠爱。
      村里人从小便看到小弟叔叔穿着哥哥的旧衣服,拖着鼻涕跟在姐姐后面,但他仿佛有一股天然的乐观之情,并不计较,还经常笑呵呵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营养跟不上,还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小弟叔的哥哥长了1.76米,他却只有1.65米——那是穿上鞋,连鞋跟在一起量,才有1.65米呢。坐在门口纳鞋底的婶婶们拢在我妈妈的耳朵上说,那鞋跟,我眼见着,好厚的呢。
      小弟叔叔成绩没有姐姐的好,又不如哥哥长得俊朗讨人喜欢,接人待物不如姐姐,做事下力气又不如哥哥,他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吃饭没有正席,关键时刻讲几句话,又常常不在点子上,惹得大家哄笑。茶余饭后,人们在槐树下歇阴的时候,老拿他开玩笑,他的身高、身板、力气,都是玩笑的对象。年轻一点的,喜欢把他按在地上,当作马鞍,从他身上跳过来跳过去,让他忍受胯下之辱。小弟叔会红了脸,但爬起来后并不恼。
      读到初中以后,姐姐的成绩不知怎么突然就不好了,哥哥不太爱学习,这使得成绩不太拔尖的小弟叔叔有了两次复读的机会,第二次复读他才考上了普高。邮递员送来通知书的第二天,他父亲农忙回来,坐在屋檐下抽烟叹气,他哥哥躺在竹床上一言不发,翻来覆去地,把竹床弄得咯吱咯吱响。五年的辛苦没人体会,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高兴还没来得及释放,就被家里人一张张苦脸给压抑住了。他一泡眼泪含在眼里,不吃不喝在酷热的小房里闷了三天,才得到了母亲的心软,让他去高中报到。
      三年更加发奋的努力,小弟叔叔考上了一个中等偏下的大学,全家人一起长舒了一口气——那表情不是高兴,只是——仿佛从冰凉的井水里把这些年的血汗钱打捞起来了。
      文学、音乐、舞蹈、演讲,小弟叔都表现平平,他在大学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出风头和追女孩的机会都没有他的,但这并不妨碍他顺利毕业,分配到了一家省城的事业单位。照说,在那个年代,这还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可很快,这事也淹没在他家的其他事里——姐姐嫁了个殷实之家,姐夫踏实肯干,他们开了一家预制板厂,很快身家已经超过了百万。哥哥被一位富家女追求,很快结婚生子,婚后,丈母娘和妻子接过父母的接力棒,继续宠爱他。而他呢,因为在单位表现平平,竟然连分套房的资格也没有,婚姻大事迟迟不能推进。
      他喊所有比他年长的人大哥,在各种场合都俯首称臣,成了众人的小弟,但他又没真正把他们放在眼里。
      有才华的容易拍案而起,最终远走他乡;阿谀奉承的,难免在风浪来时不能及时调头……风向一变,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当年比他早找到铁饭碗的同学纷纷被时代淘汰,他倒成一枝独秀了。
      自打娘胎里带来的想要建功立业的渴望,像远古的旷野里吹来的火星一样,摧枯拉朽般点燃了一切,他开始疯狂地讲学、走穴、做项目,频繁出入各种酒局,坐在首席上指指点点。人们介绍他的时候,总要在他的名字之前罗列一大串职务——这是著名的……学者……这个绝对超过二十字的头衔,足以支撑起他的身高,那是比他本人和酒精更令旁人激动的所在,但小弟叔已微醺,并未区别出这两者的不同。
      那几年,小弟叔回乡更频繁了一些,他在村里建了一栋小别墅,时常呼朋引伴回来打牌、钓鱼,他开始接受村里人面带善意的问好——那笑容谦卑而友好——开始的时候,他热烈回应,久而久之,便只是匆忙点点头。
      他胖了一些老了一些,开始坐在家里的正席上,连已经佝偻了的父亲,也只能坐在他的下首。他被当做著名乡绅参加村里的一些活动,比如祠堂剪彩、土地庙竣工、新修水库……最近这些年,村里发了财的能人不少,为了占据首席的位置,他往往不得不往功德箱里放上一笔不薄的款项——甚至连妻女的反对都不顾,朋友们都知道他不过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后来,小弟叔走了。比他年长很多的人,都在他的葬礼上抹着眼泪叹气,他们怀念那个拖鼻涕穿破衣服的小弟,怀念那个被按在地上爬起来之后仍笑嘻嘻的小弟,怀念那个坐不上正席,还帮家里主客盛饭端盘子的小弟……人们说,极好的一个人哟……甚至在仪仗队走过土地庙门前,看到他手书的对联时,人们也很漠然地忘了说一句,这是小弟写的呢。
      他哥哥带着家人住进了他的别墅。他姐姐把院子里的花草全拔了,种上了白菜、辣椒和茄子,她已经两个孙子了,大孙子带着小孙子,就像她当年带着小弟叔。有时候在给孙子洗衣服的时候,她会直起腰来感叹一句,我那个弟弟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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