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郊狼 冷知识
——评施家彰诗集《玻璃星座》
-
□凸凹
美国华裔诗人施家彰的中文诗集《玻璃星座》(史春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从1970—2021年的全部创作成果母本中遴选而出,是一本基本覆盖作者创作生涯的诗歌精选集。即便是以少而精的成书标准淬炼的精选集,也有着近400页码的厚重。这样的体量,偏偏又有乔治·欧康奈尔在该书序言中所界定的诗歌局势:“施氏诗歌的复杂性和拒绝解读的阻力,有时会挑战他们的神经。”如此一来,对一般读者而言,势必很难读进去。读进去了,也很难出来。烧脑之作,让人读得云里雾里,盲人摸象,实属正常。我读了两遍,耗时五天。在此,谈点感受。
遍布时间的地理
不少人的不少诗中,地理含量稀薄,匮乏地理概念和地理意识,一路上都是从词到词,从思到思,从蹈空到蹈空——这影响了诗歌的空间感、稳定性和准确度。但在施家彰半个世纪的绝大部分甚至每一首诗中,我们都能看见他的地理。
这里,随便举三例:第100页《叫不出名字的河流》中的“恒河、火葬、柠檬、香蕉”;第200页《大地的弧度》中的“火星、黑刺李花油、崖底、海浪、老兵、沙丘鹤”;第300页《在布朗克斯区》中的“观音座莲、棕榈、桉树、风铃木、杜英树、野生酪梨”。从诗中所涉地理看,作者应该是涉足过世界各地的。如果没有,那么,他的想象和梦,一定为他干完了这件活儿。
地理是世界或一地区的自然环境(山川、气候、海洋、空气、动植物等)及社会经济因素(物产、交通、居民点、民风民俗等)的总况。按这个定义,施氏诗歌中具象的山岳、河流、动物、植物、风物、城镇、建筑、厂区、事体、星空乃至宇宙,与他抽象的诗思,面对面,点对点,做到了完美对位与斗榫。
地理的到来,让施氏诗歌有了可资信赖的地图、坐标、龙骨和压舱石。也让他半个世纪建筑的诗歌艺术穹窿,有了地标——不是一国一地,而是世界性地标。一匹郊狼
施家彰的诗中,多次出现郊狼这个意象。在我的眼中,他就是一匹郊狼。
郊狼产自北美大陆,繁殖能力强;他生在美国,高产诗人,作品众。郊狼独来独往,单兵作战;他主见超强,一意孤行——比如,弃理从文,一生追随缪斯;比如,衷情于第一人称“我”的介入性叙事,时时刻刻不忘强调“我”的位置与存在,以自己的所见所闻和魔幻般的想象,开启诗道的窄门。
郊狼吃得杂,吃活物也吃腐物,食动物也食植物;他承中国传统,又取西式思维,作品上天入地,天涯海角,题材不论,横吃通吃。郊狼行迹遍布丛林、草原、海岛和城镇;他的诗写向度与对象,拥古搂今,既有丛林雪地、动植物居住的大自然和农耕文明居住的乡下,又有当下现代生活尤其工业、后工业居住的城市,还有星空、太空元素居住的宇宙。这一点,从诗集名《玻璃星座》即可看出,既有城里的工业,又有城外的天意。
郊狼与诗人,亦步亦趋,如影随行。庸常中遇到危险,危险中撞见丑恶,丑恶中发现美好——坐在书房,我有幸读出了诗歌中与狼共舞的遥远传奇。
怪石嶙峋的冷知识
一位形单影只的郊狼似的诗人,面对广大的遍布时间的地理,他的身体、思想和诗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与处理?
首先是体式的杂糅。除了诗,我们还从《玻璃星座》中看见散文、小说、杂文、日记和新闻。但不管有多少体式,有多少不像诗的外貌铺排,因为诗歌的号召与漫漶,就有了突临的荒诞与陌生的诗味——多文体中蛊一般,开始向施氏文体蜕变。同时,中国老庄哲学的定性光照与西方物理数据的定量解码,开始青鸟传讯与中西合璧。
其次是画面的组合。词语被造句,造句被画画,画画被结构,是施氏诗行行数的一种加法线路。换言之,他的很多诗,都是由若干相关不相关的碎片式画面组合而成。甚至,他的每首诗都可看作一幅画,而整本书,则是一个组图、一轴长卷。
最后是万花筒的搅拌。一册《玻璃星座》,就是作者递给我们的一个万花筒。在这个万花筒里,我们看到了一极是庄周《逍遥游》中“其翼若垂天之云”,一极是实验室显微镜下对局部、细节的深究;看见了星空下、大地上的万象触手可及,唯有思想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隐蔽在词语的荆棘中,或喃喃私语,或无声诘问……是的,读者摇晃多少次万花筒,万花筒就给读者搅拌出多少种可能。作者创作的这个一,在万花筒这里就算结束了。生二,生三,生万物,或者什么也不生,那是每个读者的接收器与计算器的事。
就这样,施氏的反应与处理,像郊狼虚构的望月嗥叫,一声又一声,为我们下出了一枚又一枚怪石嶙峋的诗歌冷知识的蛋。
这枚诗歌冷知识的蛋,呈现了一个作为诗人的人,发现的世界和他相处的世界;其贡献在于,用诗歌为我们尤其事物后来的时间,提供了认知世界的又一偏角与视孔;将真实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扭结在一起的结果是,让我们的现实与梦境扭结在一起——另像的全息生命道德由此残酷、美好和丰饶起来。
毕竟是冷知识,一些人懂或不懂,接受或排斥,都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