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可以不完美

——评毕飞宇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

□陈玉
　　毕飞宇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聚焦当代人的精神世界，为我们打开了一个鸟瞰当代人精神世界的独特视角。我们可以跳出人间看人间，再以莫大的勇气投入这个并不完美却热气腾腾的人间。
　　小说笔法冷峻与细腻，对不同处境与成长背景的人的心理与精神有着精准刻画。对医患关系、夫妻关系、原生家庭、科室关系等都有高精度的透视和开放性的表达。这部小说是一部典型意义上的现代小说，它的现代性表现在作家直面当代人的生活际遇，精准书写当代人的精神质地。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医院，医院是人性最好的检验场，又将生活推上手术台进行最细致的解剖。人性在这里显示了无限的复杂性，时时会产生巨变，唯有主人公傅睿与众不同。
　　傅睿年轻有为、家境优渥，是他人眼中的好儿子、好丈夫、好医生，但面对自己，他却无所适从。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被安排、持续满足他人期待、自我面目模糊不清。婚姻和事业都由父母在背后运筹帷幄，他所要做的就是力求完美，他的人生任务无外乎是学业的完美、婚姻的完美、事业的完美。成年后，作为医学博士、外科主任医师的傅睿，只需要做好手术，就可以获得别人的赞扬。一切都很完美，一切又都顺风顺水，他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当遇到移植病例的第七例死亡且原因无法查出时，他的精神崩塌了。准确地说，他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精神世界被压垮了。
　　一个人永远活在别人的认可下，是莫大的悲哀。傅睿从童年时期就生活在他人的期待中，没有真正的快乐，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容器。很显然，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对傅睿的教育是失败的。他的麻木和敏锐、冷漠和热烈在其个体中相互撕扯，以致决裂。
　　小说有这样一段描写：傅睿读初中时，妈妈剁鸡划伤手，疼痛的尖叫和鲜艳的血光丝毫没有引起傅睿的关注，他看着受伤的妈妈毫无反应，甚至面无表情，继续写作业。
　　这种冷漠并不陌生，发生在当下很多孩子身上，而这些对亲人冷漠至极的孩子却往往对亲人以外的事物充满了怜悯，他们不会因为失去亲人而心疼，却会因为一只宠物猫的受伤而伤心流泪。是什么抹杀了他们在现实家庭中的触觉呢？教育的问题暴露无遗，教育“生产”被驯化的人，这似乎是当代社会诸多现象的根源所在。
　　当一个被驯服的盲从者突然脱离日常轨道，回头审视自己的生活，叩问内心的焦灼，他的人生必然会面临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巨大的冲击会让以往的精神肌理瞬间土崩瓦解，所以傅睿疯了。
　　忧郁症的一触即发，是当代人精神世界的定时炸弹。精神上对自身的过分苛责，或许诱因就是童年时期父母的过分严苛。傅睿的痛苦在于过分追求自身的完美，他对满足各种期待具有条件反射般的本能，“他热衷于额外的承担，他满足于额外的承担。然而，这承担并不针对任何人，相反，他针对的仅仅是他自己。”正是这种潜意识的追逐让他疲惫不堪，最终被自己逼疯。
　　傅睿拖着疲惫的步伐徘徊在人间，他的徘徊映射出的是当代人早已被挤压变形的精神空间。我们从傅睿身上总能找到自己或者身边人被驯服过的身影，这种挣扎和绝望对于生活在“云端”的每一个人似曾相识。《欢迎来到人间》的意义就在于，它在众人皆醉的忙乱嘈杂中发出了一声巨响，摁停了这个世界的开关键。这如一双仁慈的大手拨开遮挡，伸向天际。它是来接那些游离于天际的完美者回到人间，这双厚实的手本该属于父母至亲，也该属于每一个生而为人的宽容之心。
　　我们该如何维持一个有序的生活，如何与自己和平相处？小说并没有给予我们答案，但是，透过小说，我们得以站在生活的上空，俯瞰我们正在经历的人生，旁观自我意识的挣扎和自我精神的消耗。反思自我、反思生活，摆脱现实生活中地心引力般无处不在的麻木和盲从，最终探寻一种自我苛责与平凡人生之间的和解。
　　《欢迎来到人间》告诉我们，接受自身的不完美、生活的不完美，义无反顾地投入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依然可以在平凡之中获得温暖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