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
金川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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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惊涛
仰头45度,或者更多一点,到60度,满眼尽是无边无际的蓝。
还有悠然停驻了一般的白,先是山岚一样奇崛高大,然后慢慢拉成丝帛,最后干脆成为一条白线。
它们是这一片天空的良配,亘古以来,形影不离。
在梨花还没有极繁茂极广阔地盛开之前,金川的颜色,是被天空与大金川河相互糅合辉映的蓝主导的。天地交会,上下呼应,云絮白和烟岚白是连接天空和大地的纽带,也是大地献给天空的哈达。
天空与大地之间,调色一般季节性交替呈现着赤金、赭红与翠绿,那是这一方水土上的生民们祷祝与蹈舞之暇生生不息的劳动创造。
没有人知道,这一组色调主宰了金川多少个世纪。
癸卯春分前一天,我在一树开得繁盛的梨花下醒来。当我睁开眼,看到那扑面而来的莹白衬托在碧蓝的天幕之上时,我突然意识到,金川的这一组色调,仿佛天意成就,它几乎可以用来代言这样一个人口不足8万的高原小城。
这是我和金川的第二次约会。
第一次约会,是2021年的冬天。
尽管高原的太阳还是那么灿烂耀眼,尽管天空的蓝和大金川河的蓝并没有封冻,但天地之间的那幅颜色,还是太过苍凉了。
现在,它醒来,试图用一幅又一幅的好颜色,改变我对它第一次约会不那么好的印象。
金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俯瞰大金川河谷最好的一个观景台。
我曾经有缘在这里看到过一座雪峰上洒落的金色,虽然遥远,但依然震撼。雪线之上,日照残雪,形成日照金山的奇幻景观。和洒落水面的碎金不一样的,是这样的金色完整而强大,它的光芒、质地以及气象,有足够的力量。
这或许是金川之所以为“金”川的一个天赐之缘与气象成就之源。
《说文解字》训“金”:“五色金也,黄为之长……生于土,从土……”生于土,从土。“金”的土地属性,使我舍“黄”而就“金”来强调金川的第一幅颜色,本意还是想说明土地的金色价值而非黄金的财富价值。事实上,金川人对属地传说的金矿并不那么觊觎,相比于土地的长久和踏实,他们意识到,那样的“金”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可能是一切祸端与灾难的起首。
这似乎暗合了这个高原小城的人们朴实的财富观念:与其被那炫目的金色财富迷了心志,不如坚守土地万万年获得的金色回馈来得可靠。所以,千百年来,这里的人们不热望于巨商大贾、千金散尽的“金”,而信赖于投之以勤劳、报之以温饱的“金”:举凡金色稻谷、金色玉米和金色小麦以及一切平凡劳动回报的金色丰收,都被赋予了“金川”的另一层含义,这是对“流金岁月”最好的阐释,也是对“流金满地”最生动的演绎。
蓝
要说金川最具感染力的颜色,那一定是蓝色。
雨后的金川,阴云未散,太阳隐伏。镜头下的梨花,以及梨花背后的山谷,都是灰色的。情绪也是灰色的。
意念或者风,终于在山的那一边撕开了一条口子,蓝宝石般的一块天空透出来,再变大,继续变大,终于壮大成了一抹,山的高峰边缘被染成了一条蓝色的边,土地的金慢慢也被感染,连梨花的白似乎也被染上了一层明亮的宝蓝。虽然明知道这白与腮红是不会妥协的,但视线里的蓝,还是被放大了。梨花知道,天空蓝主宰着它的成色,所以,即便在大地上它是当之无愧的王者,但在天空蓝之下,它是愿意臣服的。
金川这样一个小县城,也是被蓝色眷顾的。这样的蓝色,长久而辽阔,深广而坚定。和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一样,恒常久远。
此刻,我在意念或者风撕开的蓝色口子之下,有了吟哦的冲动,不是现成的“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而是贴合场景的文字之变:山抹微蓝,天连碧水。
抬首与低头之间,大金川河的碧蓝,可不是天让地臣服、地与天呼应的最好写照?
臣服于梨花的我们,也必须臣服于这样的蓝。因为它催生洁白、雪白和莹白,因为它感染金色、感染红色、感染一切天幕之下的色彩。
绿
似乎要陪伴梨花谐音修辞中的“离”,绿柳在金川也蔚然成势,古意俨然。
但送别的车站或者山岗,从没有人折柳,也没有人折梨花,人们顶多打开折叠的微信,发一段语音或者文字。
这样一个梨花白主导的季节,绿色的柳树、榆树和绿色的麦行,依然是白的辅助色和陪衬色。在梨树本身,它知道人们是观花而不看叶的,所以,绿色的叶绝不在花季来抢眼。金川的朋友说:需要在入夏之后,才能看到它们绿成一片浓阴,以遮挡高原热烈的日头。
在绿叶之下,绿色的果实一点点蓄积果肉和水分,当夏天进入高潮,绿色的雪梨便成为金川最盛大的解颐。和人们在绿色的菜地里供养出来的绿色蔬果不一样的是,它们要走一段长长的路,变成果脯、罐头或者梨膏。绿色的皮被剥下,白色的肉,呼应着春天的梨花白,而换了颜色的梨膏,既看不见白,也看不见绿,它们变成了红黑相间的一种混合色,甜蜜而黏稠。
也有成熟的果实呈现出黄,还有少量的红,据说后者是金川正在培育的新品种。
区别于稻麦和玉米等主要粮食作物,梨和众多蔬果,都是以绿色阐释收获,这是人类所有劳作里最赏心悦目的回报,也是最沁人心脾的回报。夏天的绿色果实,不仅可以解饥解渴,还可以抵消高原浓烈的燥红,梨树的解语和惠人,又岂是一春花事可以道尽的?
假如有第三次约会,我一定期待金川的夏天。我期待迎向这一片沉甸甸的绿色。
红
阳光总是红的。
从早晨到傍晚,金川高原的红被几个时间段分成了浅红、深红、赤红和柔红,又因为太阳的烈度不同而分成暖红、燥红、闷红与醉红,它们各自呼应着人们的体感和情感。
上次冬季的第一次约会,金川正午的闷红给了我一次脱骨换皮的机会,但我并不恨,反而有一些感激。一次贴近意味着一次蜕变,我们都需要这样一次完全新鲜感的楔入,不如此,便很难体味山川地理和物候差异带给我的领悟。正如高原红是属于他们特殊的胎记一样,这样一次脱骨换皮的机会,大体也是金川留给我走进和理解的一个胎记。
这样的胎记,我在梨花的蓓蕾上也看到了:在还没有完全打开之前,它们浅浅地包裹或者说附着在花瓣上,像少女浅浅的腮红,你需要仔细看才会发现,但一经发现,便会明白这丝绒一般的红实在是好看极了,又实在是妙合极了——假如它附着在其他颜色的花瓣上,一定是多余的,或者是增之一分则太肥的。我不知道这样的腮红是阳光恩赐的,还是植物天命自带的,或者是自带的某种基因在天赐的那部分里被激活了。这才有了这样动人心襟、惹人爱怜的红,被我们浅浅地注意到之后,深深地迷恋。
我一度以为,金川梨花主体的白,如果没有这丝绒一般的红衬托,将会黯然失色。
失色的梨花,即便有阳光照耀,也是惨淡颓败的,再经雨一洗,便原形毕露、不可收拾。
但有了这浅浅的腮红,雨洗的梨花,便愈加楚楚可爱。
午后,解人的天气果然落了一场恰到好处的小雨,丝绒一般的腮红,被盈盈欲滴的雨珠孕护着,那腮红便有了滤镜一般的洁美,不被放大,也没有缩小,但那红,红得更圣洁,红得更雅致,红得更高贵。
在金川,桃花的红、梅花的红、海棠及一切红色花卉的红,在金川都是客居,永远的主宾的红,只有梨花淡淡的腮红。
夜色掩至,篝火熊熊,火焰彤红。锅庄的红,接力梨花的腮红,成为金川夜之红的主角。烈酒在杯中摇曳,情歌自喉中送出,藏服的宽袍甩出的那条弧线,在篝火的映照下,都是红的。作为客人的我们,酒醉了一脸的酡红,心知,再红,我们都是配角,也是过客,这些红,才是恒常的主人。
白
在莹白色的群芳谱中,不特只有梨花,还有牡丹、芍药、玉兰以及芙蓉等,但相比之下,梨花的地位似乎最低。在明人张谦德《瓶花谱》中,梨花位列“四品六命”,其地位远在上列几种白色花卉之后。
明人的审美未必具有观念绑架的能力,但传统的影响历来不可小觑。“谐音修辞”主导之下,“梨”背负着“离”的愁云惨淡情绪,使人们对梨花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种距离感:喜聚不喜散、团圆欢喜的传统心理暗示之下,谁愿意把“离别”与“分离”放在眼前?加之一片白茫茫的白事“不吉”暗寓,梨花的庭院栽种和室内插瓶,便多少有了些忌讳。
可金川,梨花在茫茫奔来眼底的巨野生长:万亩参差,百万仙株,带着雪的清冷和云的高洁,誓要这高原圣土芬芳耀眼。既然瓶花无缘,那就让我们在这里无拘无束、自由生长,共着这一片碧蓝的天空和一方淳朴热情的生民。观念绑架也好、传统影响也罢,梨花从不叫屈,也从不抗争,简淡素朴的天性,使它还是获得了无数的文艺家知己。岑参、白居易、晏殊、苏轼、晁补之、陆游、高启、钱选、齐白石……他们纷纷用诗文和画作,表达自己对梨花独特的情愫。相比于“四君子”,这样的拥趸声势绝不浩大,但这样的阵容足够豪华,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对梨花的爱、怜惜与寄托足够专一和深情,尤其是借梨花完成的人生慨叹足够深刻,无论是苏轼的“人生看得几清明”,还是晁补之的“寂寥从此亦馨香”,或者陆游的“粉淡香清自一家”,都是礼赞这种白色,更直接地说,都是在反传统的“梨花白”偏见。
梨花的白,是以一种世外仙葩的仙气而存在的,也就是说,它的白,不是世俗观念的“不吉”的白,而是列入仙葩、不与群芳同列的“不屑”的白,争奇斗艳,不过庸脂俗粉,它天然地葆有一种“姑射仙人”的道气,它的不抗不争,其实是一种不屑与论的出尘和傲然。
这样单纯而不肯世俗的白啊,是多么的神圣和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