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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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宇
叶灵凤在回顾香港沦陷那段灾难岁月时曾说:“有时闲得难受,有时饿得几乎不能安贫,便只有拼命地买旧书,读旧书……”那个时期的叶灵凤日记很不完整,即使有一些日子有记载,按照卢玮銮的说法,也“多似提纲”,“未见实纪生活”,所以关于买旧书,虽然有“年来昏昏然,买书甚多”这样的说法,但具体的行脚,则语焉不详。在香港土生土长的方宽烈,曾在《香港文坛往事》中提到:“四十年代以前旧书贩多聚集在上环摩罗街一带,不过四五家而已。”叶灵凤日记首次提及摩罗街,则已是1946年。元旦这一天,叶灵凤出外逛店淘书,逛的正是摩罗街,而且颇有斩获。
逛摩罗街,有相识之旧书贾打招呼,谓有书若干,颇合我所好,邀往一看。检视之下,乃郑振铎所印之《中国版画史》等,皆购求多时而未得之书,不禁大喜,价钱亦不贵,遂尽量购下。计有版画史第一辑,第二辑,版画史外辑,顾氏画谱,北平荣宝斋所刊笺谱。光绪三十一年印校《钦定书经图说》,有图五百余幅,系写本石印,颇精致。又Roger Fry等所著《中国艺术》一册,系根据布宁顿美术杂志号外扩大而成,有彩色图二十六幅,颇精,又朱偰所编《金陵名胜古迹影集》一册。新年出行即得此,颇觉高兴。整夜披阅,未读书。
书贾阿董并谓另有旧书一批,俟接洽妥当后,当约期往看。
摩罗街,又分为摩罗上街和摩罗下街,是荷李活道下面的两条窄巷。早年香港的小学课本里曾有这样的妙句:“摩罗上街在摩罗下街之上,摩罗下街在摩罗上街之下。”一时传为笑谈。如果你去过香港,自会对这样的地形有所会意。这个古怪的街名又是什么意思呢?香港掌故专家多有考证,据说,“摩罗”是香港人对印度人的称谓,就跟摩罗街的英文名Lascar Row中的Lascar是一个意思。香港开埠之后,来了很多印度人,他们在船上担任水手及杂工职位。这些印度水手上岸之后,就聚居在摩罗上街和摩罗下街,因为那时皇后大道中尚未填海兴建,此处下临水域,登船开航方便。一些印度海员还常常带来一些货品,就在街边摆地摊售卖,由于价钱甚廉,吸引不少港人前来游逛,就打那时起,摩罗街就开始卖起杂货旧物来了。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印度人撤出摩罗街,摩罗街风景骤变。香港掌故家吴昊在《老香港·逝水无声》一书中说:“于是地摊、那些档口所摆卖的东西,愈加来历不明,可能是贼赃,可能是走私货,港人俗称为‘鼠货’便是。”洋人爱叫吞鼠货者为猫,这样摩罗街就又有了一个洋花名,叫作Cat Street(猫街)。“鼠货”花样繁多,不一定限于旧书。根据吴昊的考证,摩罗街旧书业的黄金时期是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其时旧书店也特别多”:
上世纪三十年代香港面临着新旧交替,很多古老的建筑物都要拆卸,于是旧报纸、旧书籍等都卖给了收书佬,收书佬又转售给摩罗街的旧书店,而其中亦有珍贵的孤本,所以学者及作家辈亦经常逛摩罗街,翻这翻那的,说不定有意外惊喜呢!
有人猜测,叶灵凤珍藏的那部海外孤本《新安县志》,没准儿就是得自摩罗街的旧书摊,如果说这是“意外惊喜”,倒不如说是抢救文物之举。战乱时期,很多华人从内地避难来港,他们随身携来的古董珍本,有许多就流入摩罗街市场。香港沦入日军之手之后,摩罗街不幸迎来“书劫”。就如吴昊说的:“当人人都在挨饿,生命朝不保夕,谁有闲情看书?旧书店都怕乌蝇了。”更惨的一幕是:“天气冷了,燃料缺乏,旧书店把旧报纸和旧书贱价出售,‘买来当柴烧呀!’”叶灵凤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奋力从灰烬中抢救珍宝。方宽烈在《香港文坛往事》中对此颇加称许:“叶灵凤和戴望舒,在香港给日本占领时期,为了抢救有价值的书籍,免致沦为废纸燃料,先在中环利源东街开了一家旧书店,又在报纸刊登广告,收购藏书,那册孤本的木板《新安县志》就是在这情况下,获得叶灵凤保存的。”
一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摩罗街一带仍是重要的旧书集散地。欧阳文利在《贩书追忆》里说:“沿着荷李活道向西往文武庙方向走,到楼梯街往下走到摩罗上街与水池巷交界处,是著名的旧书集散地。这里存在已久,抗日战争时期已开始有旧书买卖,《陈君葆日记》中也曾记述过。”我为此专门查了《陈君葆日记》,确实有一些记载。例如一九三八年十月十六日说:“下午到摩罗街去看看地摊的旧书,买了一本《克尔特民族的神话故事》和一部《沧浪书话》。”这是香港沦陷之前的事,沦陷期间也还去过,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六日说:“午间与黄国光到黄密弓处看他的书店,顺路到摩罗街去走了一遭,买了一部明清史料丙编十册。”一九四四年五月三十日,则是到东亚研究所,日本人小川“给以几本从摩罗街买来的书看”,有尼赫鲁赠给孙夫人宋庆龄的,有史诺亲笔签赠的。“看了这几本书,许多感想都禁不住油然而生,但又不便对小川说。”这不便说的话,肯定是对文物珍籍流失的心痛,同时又有无力回天的无助,就在同一天的日记中,他还写下这样的话:“这一向都不曾到地摊去买书了,原因之一是袋里没有钱。”
欧阳文利来摩罗街的时候,冲的主要不是书摊了,因为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摩罗街其他小地摊则以售卖旧物文玩为主,旧书较少,因此我在摩罗街小档收书并不多。”他冲的主要是人称“四大天王”的收买佬,这也是香港旧书业的一道风情:
他们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开档,我们一众买家则围成一个圆圈,待“四大天王”点名谁人先看货,俗称看头盘。凡能看到头盘的人,都是与“四大天王”关系较亲近及熟络的常客。如何才能成为常客?那就要在“四大天王”遇到打风下雨天气不好,收不到货,赌钱输了连饭钱都没有着落时识做;他们会向熟客们借钱,有时我会请他们饮酒食饭。这“四大天王”借了别人的钱通常不怎么归还,也不喜欢以货抵扣,试过有人因追讨还钱不果,买货时按货品价格扣数,后来他们就不给这位人士看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