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丰收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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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苇
      秋深了,乡间的风携着凉意,随意漫步在田野上。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要收秋了,问我可否回去帮几天忙。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里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近处的几声鸡鸣狗吠,想必母亲一定是站在院坝里打来的电话。
      我自是应了。母亲已年过七旬,还和退休的父亲守着老家那几亩地。父亲很少种田,农活几乎是母亲包揽了的。我们几兄妹多次劝他们来城里住,他们却总是不肯,母亲说“人闲着,病就来了。”我知道母亲是真心爱土地的,爱看麦子抽穗,爱听玉米拔节,爱一群家禽团团围着她转……
      归家时,母亲正坐在门槛上磨镰刀,霍霍的声音在秋阳下闪着银光。见我回来,她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回来就好,明天我们就开镰割谷。”一进屋,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大堆瓜茄小菜,还有堆在屋角的芝麻和几口袋黄豆。
      次日,天还没亮,母亲便起身熬粥。我尚在梦中,已闻得灶间的米香与柴火的噼啪声。起来时,见桌上不但有粥,更有刚出笼的馒头和一碟咸菜。母亲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而她和父亲只匆匆喝了一碗粥,就收拾农具去了。
      下地时,东方才露出一丝鱼肚白。我家的地在村东头,要走一段土路。路旁的杨树叶已泛黄,风一过,簌簌飘落一阵。母亲走在前面,背影在晨雾中有些模糊,只有她手中的镰刀泛着的白光,分外显眼。
      到了地头,母亲也没急着动手。她先是绕着田埂走一圈,弯腰捏起一撮土在指尖捻了捻,又蹲下身拨开一株稻穗看了看。晨光熹微中,她的神态庄重,如同举行重大的仪式。良久,她才直起身,说:“开镰吧。”
      金黄的稻浪在初升的阳光下翻滚,每一株稻穗都沉甸甸低着头。母亲左手反腕揽过一把稻子,右手用镰刀顺势一划,“唰”的一声,一把稻子应声而断。她动作不快,却极有韵律,一揽一划间,稻子竟优美地舞蹈起来。
      很少干农活的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割谷,却总不得要领,不是割得太浅,就是差点伤到手。母亲见了就示范着说:“像这样子的,手腕要灵活,力道要均匀。这稻子我们养了一年,割的时候要待它们好些。”她说这话时,眼神柔和,仿佛手中握的不是稻子,而是需要细心呵护的婴孩。
      日头渐高,母亲从布袋里取出水壶和毛巾。她没直接喝水,而是先打湿毛巾,仔细擦拭镰刀上的稻汁和尘土。“镰刀伺候好了,它才不给你闹脾气。”这话我从小听到大,如今再听,竟品出几分人生况味来。
      中午回家小憩,母亲却不得闲。她将新收的稻谷薄薄摊在院坝里暴晒,又去后院摘了一些豆角,说是晚上要做豆角焖面。我劝她歇歇,她却说:“庄稼人哪有这些讲究,活着就是多干活,干活就是为了好好活。”
      下午剥玉米,母亲的话多起来。平时的听众除了父亲,池塘的鱼虾,还有鸡鸭鹅狗和田里的庄稼。今天多了一个我,她格外高兴。说起我小时候跟她下地,总躲在玉米地里偷睡懒觉;说起有一年大旱,她和婆婆连夜挑水浇秧苗,婆婆累起病来;说起那年的好年景,父亲买了第一台电视机……有的故事我听了好几次了,每次听来仍觉新鲜。母亲的记忆仿佛与这片土地紧紧连在一起。
      第二天下午,母亲看稻谷晒干了,说要磨些新米尝尝鲜,待我返城时也可带些回去,让媳妇孙儿品尝品尝。看着白花花的米粒涌出,丰收的喜悦不言而喻。母亲抓了一撮新米在掌心,轻声说:“人就要像这大米,埋在地里没人知道能不能出头。但只要肯使劲儿,总能挣出个头来。”别看母亲文化程度不高,说出来的话不仅分量足,启迪性更强。
      夕阳西下,炊烟升起,约莫半小时,厨房飘出特有的香气,恰巧电视机里传来《在希望的田野上》的乐曲。母亲站在灶台前,应声哼着熟悉的旋律,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回想那些年,她的丰收曲里,不知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勤俭节约。
      夜里,我躺在床上,仍听见母亲在院中忙碌。透过窗户,我看见她就着月光整理农具。她的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光,与院中金黄的玉米相映成趣。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母亲为何不肯离开土地。原来在这里,她才是自己的主人,是生命的创造者,她的每一分付出都能得到回报。
      回城后,每次煮饭时,闻着锅里新米散发的特有香气,我总会想起母亲弯腰收割的身影。母亲唱了一辈子的丰收曲里,不单是收获粮食,更是收获一种生命的态度:脚踏实地,默默耕耘,静待时节,坦然收获。
      秋更深了,窗外的梧桐开始落叶。我想,母亲的秋收也该近尾声了。而明春,她又将播下新的希望,继续吟唱那首永不完结的丰收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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