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
一个迟到者的小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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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刊
对这片土地,我绝对是一个迟到者。我所站的这片屋檐,已经有300年了。想想,300年,是多长的时间。我在这里生根才几个月,是跟随鸟儿的粪便到来的。
很多人都不认识我,甚至没注意到我。那天,一群作家在一个导游的带领下,从南华宫匾牌下穿过,走过低矮的戏台,来到庭院中。他们对着这座明清时就修建的阔气会馆感叹了一会儿,然后出来,又面向南华宫的匾牌,仰头站了一会。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了我。这也不怪他们,因为南华宫很大,我只占据了屋檐。也不是整个屋檐,只是第一层的一个角落。人们仰望时,一定是先望向屋顶,因为那里跟高峻和宏伟有关。然后才开始收缩,这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捡拾大家的目光,那些从屋顶以及周身不小心遗漏了的。
现在,就有作家指着我和我的同伴们问,那是什么?
太阳很大,作家们需要眯着眼才能很好地看到我。
导游开始支吾起来,显然碰到了她的盲区。有人说,土人参。有人否定。有人拿出手机上的软件扫描我,有人开始指出软件的错误,图片里的是黄花,这里是红色的。我就知道,软件拿我没办法。
我寄身的南华宫是当年广东人谈生意的地方。这个四合院很大,两层的木建筑。现在人去楼空,唯有矮小的戏台还在述说着这个民族的文脉。但南华宫又很小,不过是古镇的一部分,也根本不是制高点,它背枕青山,一躺进青山里,就不得不缩小到指甲盖大小。但青山也很小,横卧在金堂,连一只猫的块头都够不上。
青山之外,是沱江。要是你在江边行走,暴雨时节沱江就足够宽阔,也足够汹涌。但在长江看来,沱江很小,它蜿蜒汇入长江后,也只成为一滴水。一滴水,而已。
站在南华宫,我是看不见沱江的,它隐于林木和楼宇中,隐于车流和飞机的轰鸣中。这像一个隐喻,但在水运时代谁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那些年,目力不及,并不妨碍大家时时谈论它,想到它,走近它,使用它。
是的,虽然沱江一直低走,但在那个时代却拱起一道脊梁。只需往前数几十年,成都的信息流、人流和物流都与它紧紧相连。五凤溪码头是倒数第二站,再过洛带就进入了成都。要是没有沱江,你要穿越蜀道,邓艾知道那有多难。归结一句话,小小的沱江支撑了成都几千年的繁华。成都很小,但有时又很大,能扛起半壁江山的重量。
今天,我还能在夜里隐隐分辨出沱江的喘息。夜风会吹来它的水汽,水汽滋润了我,我们之间便这样交换了生命密码。我深知它今天的宁静,也能想象它曾经的繁华,包括那些船头激起的浪花,纤夫躬身前行时用生命迸发出的号子。
那些都消失在时间的褶皱里,来这里参观的人没几个会去玄想,他们眼见的只有青山、黄水河、黄桷兰、山枇杷、巷陌、青石板路面,以及各种有关吃和喝很潮的门店。这不怪他们,毕竟那些曾经来此借宿和在此常驻的商家都已作古,需要想象力的参与才能模糊地看到他们。
不管当时这些人获得过多大名望,用历史的后视镜看过去,他们都小小的,只构成宏大建筑中的一砖一瓦,甚至只是一粒灰、一粒尘。但我知道,那些不被看见的,并不是真的不存在。即使是一粒灰、一粒尘,只要用光束照耀,它们在空气里的悬浮和飘移就肉眼可见。
看不见沱江,当然算得上是遗憾,略可安慰的是可以俯瞰其他事物。脚下的黄水河水量不大,但几寸长的鱼与水流相激,便可自成一景。这里还可以遥对天主教堂、半边街、功德碑,也可以与关圣宫共同缅怀那些主人起高楼、宴宾客的旧时光。这些事物,都是小小的,甚至连时光也是。
作为一种草本植物,我渺小到不起眼,但借助南华宫的高位,每天能收听沱江的水声、火车的摩擦声,每天能看见那些植物、昆虫和行人,每天能迎接朝阳和黄昏,我就是一个大写的“我”了。
我虽小,但我位于五凤溪,五凤溪位于金堂,金堂位于成都。倘若你展开地图,金堂像一只沿着石级向上攀登的大熊猫。它头顶广汉,俯瞰青白江,手握龙泉驿,腹靠简阳,尾至乐至,背负中江县。
五凤溪所在的镇,就像大熊猫的前爪。那前爪跟人手类似,拇指在上,向下弯曲,四指并拢内扣,龙泉驿的一部分就握在手心了,我就掉落在手心的不远处。那里,黄水河像小孩子随意扒拉出的线条蜿蜒而过,注入沱江。沱江喝醉了,在小小的一个镇那小小的一角,摆出千回百转的身姿。作为文明的母体,流经这里的沱江顺便诞生出一处城郭。
我掉落在这处城郭的某个屋檐上,看似不起眼,实则天地广大,够我把玩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