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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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弘
大巴山的清明总是湿漉漉的。天还没亮透,雾气就像一床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山坳里的吊脚楼上。李阿婆摸黑起了床,灶膛里的火苗“噗”的一声蹿起来,映得她皱纹里的岁月忽明忽暗。
“清明要明,谷雨要淋。”阿婆念叨着祖辈传下来的农谚,往灶上的大铁锅里舀水。木瓢碰着锅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屋外,早起的画眉鸟已经开始啼叫,一声声催着天光。
清明菜是昨天采的。阿婆带着孙女小菊,挎着竹篮子去了后山的阳坡。“三月三,清明菜钻出山”,这个时节的清明菜最是鲜嫩,叶片背面覆着一层银白色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小菊蹲在地里,学着阿婆的样子,专挑那些刚抽出三四片嫩叶的清明菜尖儿掐。
“阿婆,为什么一定要带露水的清明菜啊?”小菊仰着脸问。阿婆的手指在清明菜丛中翻飞,笑着说:“露水清明菜香,过午就老黄。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讲究。”她的声音混着山风,飘得很远。
采回来的清明菜要细细地择过。阿婆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就着天光把杂草、老叶一一摘除。小菊蹲在旁边,看着阿婆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嫩绿的清明菜间翻动,像在看一场神奇的魔术。
“我们那时候啊,采清明菜可是大事。”阿婆的声音低低的,“姑娘们成群结队上山,边采边唱山歌。”说着,她轻轻哼了起来:“三月采青四月粑,五月送来情郎家……”歌声沙哑,透着的,是说不出的韵味。
糯米是自家田里种的,昨晚就泡上了。阿婆把泡发的糯米捞出来,沥在竹筛里。雪白的米粒一颗颗饱满透亮,像无数个小月亮。“糯米要泡足一夜,这样做出来的粑粑才够糯。”阿婆对小菊说,“就像做人,要经得起浸泡,才够味道。”
祖上传下来的石臼,青黑色的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阿婆把糯米倒进去,开始用木杵捣。咚、咚、咚,沉闷的声响在清晨的雾气里传得很远。隔壁的王婶听见动静,也端着自家的糯米过来了。
“来,换把手。”王婶接过木杵。两个老人轮流捣着,汗水顺着她们的鬓角滑落。“粑粑要打三百下,情话要说三年长。”王婶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哪还懂这些讲究!”
小菊蹲在石臼边,看着糯米渐渐变成细腻的米团。阿婆的手腕有节奏地上下翻动,木杵起落间,仿佛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雾气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核桃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清明菜要在开水里焯一下。阿婆把择好的清明菜倒进滚水里,嫩绿的叶片瞬间变得更加鲜艳。焯好的清明菜捞出来,挤干水分,切得细细的,和捣好的糯米团揉在一起。原本雪白的米团渐渐染上一层淡淡的绿色,像初春的山坡。
“早些年,做清明粑可是全村的大事。”阿婆一边揉面一边说,“谁家先做好第一锅,要分给邻居们尝鲜。”她的手在米团里来回揉搓,绿色的汁液慢慢渗出来,把整个米团都染成了春天的颜色。
小菊帮着阿婆把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块,搓成圆饼。阿婆的手艺极好,每个粑粑都大小均匀,圆润可爱。“清明粑要圆,日子才能圆满。”阿婆说着,把包好的粑粑放在洗净的桐叶上。新鲜的桐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衬着碧绿的粑粑,格外好看。
灶上的蒸笼已经热气腾腾。阿婆把包好的粑粑一个个摆进去,盖上笼盖。“大火蒸三刻钟,小火焖一刻钟。”阿婆叮嘱小菊,“火候不够,粑粑不糯;火候过了,粑粑就老了。”就像山里人的性子,要恰到好处。
蒸粑粑的工夫,阿婆开始准备祭祖的东西。清明粑第一锅里最好的几个,要供在祖宗牌位前。“清明粑,黏又甜,祖宗尝了保平安。”阿婆虔诚地摆好碗筷,点上香。袅袅青烟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
第一笼清明粑出锅时,整个灶屋都弥漫着清香。桐叶的香气混着清明菜的清新,还有糯米特有的甜香,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阿婆揭开笼盖,热气“呼”地腾起来,模糊了她的面容。碧绿的清明粑躺在展开的桐叶上,像一颗颗翡翠。
“趁热吃,最香。”阿婆夹起一个,吹了吹,递给小菊。小菊咬了一口,清明菜的清香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糯米的甜软和清明菜的微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让人想起雨后清新的山林。
“好吃吗?”阿婆问。小菊使劲点头,嘴角还粘着一点绿色的米粒。阿婆笑着用粗糙的手指帮她擦掉,“慢点吃,别哽着。”
屋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小孩子们循着香味跑来,眼巴巴地望着灶台上的蒸笼。“清明菜粑,清明菜粑,吃了不忘祖宗家。”他们唱着不知传了多少代的童谣,小手伸得老长。
阿婆笑着给每个孩子分了一个清明粑。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咬下去,烫得直哈气也不舍得吐出来。
下午,阿婆装了一篮子清明粑,让小菊给村里的孤寡老人送去。小菊挨家挨户地送着清明粑。老人们接过粑粑,有的摸摸她的头,有的塞给她一把花生或几颗糖。张爷爷拉着小菊的手说:“你阿婆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这清明粑啊,让我想起我娘做的味道。”
回家的路上,雨果然下大了。小菊踩着泥泞的山路,小心翼翼地护着篮子里的几个粑粑——这是留给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的。阿婆说,等他们回来,就把晒干的清明粑蒸给他们吃。
雨越下越大,山路上只剩下小菊一个人。远处的吊脚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炊烟袅袅升起,又被雨水打散。小菊突然明白了阿婆为什么年复一年地坚持做清明粑——那碧绿的颜色里,藏着整个春天的记忆,和对亲人绵长的思念。
回到家里,阿婆已经煮好了姜汤。小菊捧着碗,看着灶台上剩下的几个清明粑,在氤氲的热气中,仿佛看见了阿婆几十年如一日的身影:春天做清明粑,夏天酿杨梅酒,秋天打糍粑,冬天煪腊肉……这些古老的习俗,就像山间的溪水,静静地流淌着,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山里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