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滋 味

    甜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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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颖

      诗人昌平,是我的老友,我们当年在县里的菊花诗会相识,他即兴朗诵的一首《水之志》,其中的“让太阳烘烤我吧,让我变形,让我升腾,我不愿托起浮萍,我不愿孕育蚊蝇……”让我记了半生。那时,他在乡村中学,我在山区工厂,都觉得自己是水塘中的水,渴望变成浮云,与鹰和风为伴,翱翔蓝天。
      后来,他轰轰烈烈地谈了几场令人羡慕嫉妒和惋惜的恋爱,骑个巨大的摩托,跑了大半个中国,经历了许多奇特而惊艳的故事,经常在茶馆里把我们讲得天旋地转。
      他所有故事中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个关于甜烧白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昌平10岁左右,读小学四年级。
      那是个新学期开始的日子,有一天,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一毛钱,说是书本费多交了,退还的,让大家一定要拿回家交到爸妈手上。
      那时的一毛钱,是有一定购买力的,它可以买5大盅或10小盅爆米花;可以买1盒蜡笔,再加一块橡皮;可以买10个水果糖或在小人书店里看5本厚连环画。总之,可以让一个少年人快乐许久。
      揣着这一张令人快乐的纸走在大街上,昌平和他的小伙伴们,是既快乐,又焦灼的。快乐的是,街面上那么多令他们愉快的东西,都在他们口袋里那张小纸的捕猎范围之内,只要他们把它放出来,就可以把它们抓将回来。但焦灼的是,他们不敢。
      所谓敢与不敢,无非是诱惑力够不够强大而已。走到城门洞综合食堂前,他们无师自通地懂了这个道理。
      综合食堂的门口,摆着高高的蒸笼,顶天立地,凑到了房檐口上,突突突地往外冒着热气。热气里,夹杂着粉蒸肉、煨猪脚、滑肉和南瓜红薯与白米蒸熟之后纠缠不清的香气,而其中,肯定还有甜烧白。
      甜烧白,又称夹沙肉,是川菜中著名的不辣的一道菜,田席中“三蒸九扣”中的一扣,“九斗碗”里最重要的一碗。时至今日,吃酒席如果甜烧白还没上来,就感觉菜还没上完,或者干脆可以说,这桌酒席没有灵魂。
      昌平自然也是喜欢甜烧白的。当他们从旁边经过时,胖厨师似乎已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口水吞咽的声音,竟然恶作剧般地揭开蒸笼,郁积了半日的热气,喷薄而出。胖师傅使出那久经考验的铁胳膊,从蒸笼里拎出一个红陶碗,往面前的盘子上一扣,然后双手食指拇指,一个扣盘底,一个扣碗底,手腕一转,碗和盘瞬间调了个儿,揭开碗,一排油亮整齐的夹着洗沙的肉片,泛着仙气,袅袅娜娜地摆在眼前,一勺白糖迎空而下,每一粒白糖,都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嘲弄,仿佛是在说:看什么看?你吃得起吗?
      换平常,也就忍了。但今天,老子包包里有钱!但看看粉板上的价格表,他心中的志气,顿时又萎了下去——甜烧白5毛一份,外加二两肉票和一两粮票。
      这些显然不是他那一毛钱能支应的。这时,他发现,在蒸菜另外几个角度,还有几个脑袋,上面都有一双既向往又无奈的眼。
      那是和他一样,包包里同样揣着一毛钱的小伙伴。
      他数了数人头,有4个,加上他,5个,正好有5毛!
      但粮票和肉票,至少值3毛。前面不是还走着几个同学吗?喊回来!居然恰好有三个愿意入伙,吞着口水就跑了回来。
      8个人,正好找一张方桌坐定,每个人把口袋里的1毛钱摸出来,整齐地摆在面前。
      昌平把钱收起来,每收一张,还郑重地重新问一句:“想好了?自愿的哈!回去不准说!”
      对方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钱收好,到售票台,点甜烧白,不给粮票肉票,正好8毛钱。售票的阿姨扯了一张粉红色的票,冲堂口蒸笼喊了声:“甜烧白一份”!胖师傅应声而动,揭笼、翻碗、撒白糖,一气呵成,拍到案板上,大喊一声:“来端!”
      那场景实在很好笑,8个毛头小子狼一般围坐在八仙桌四方,中间那碗甜烧白显得如刚出壳的鸡崽一般,既弱小又可怜。
      甜烧白按规矩是八片,这没有争议。但面上的白糖与肉下面的红糖糯米饭,却是不均匀的。因而,谁先捻谁后捻,就成了一个赤裸裸的难题。几经争论,最后抓阄决定谁第一,谁最后。
      卖票的服务员大婶,早已有些不耐烦,收了他们的碗和筷子,说一份甜烧白配八副碗筷太浪费,大家于是只有用手捧着吃。
      昌平捻的第4,好在他们抓阄耗了些时间,烧白不太烫,油闪闪的肉,外加属于他的一坨糯米饭放到手心上时,暖暖的,像牛的舌头舔得人心痒痒的。
      他第一口咬上去,保肋肉肥瘦相间的丝滑感,洗沙来自秋天深处的豆香,以及散落着不肯融化的白糖坚硬的甜,在牙与舌之间掀起了一团甜腻的记忆波澜,让许多与甜蜜和快乐相关的美好记忆,瞬间爆闪于眼前——除夕的团年饭、舅舅的婚宴、小侄女的满月酒,还有外婆90岁的寿宴……
      整个世界,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之前读过的那本童话里的情节,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风雪里点亮的一根火柴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
      现在他明白了!一根火柴只能带来片刻的光亮,一片甜烧白也只能带来一瞬间的幸福。很快,肉就吃完了,甚至手板心也舔得干干净净,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回家,出门时,对着脸含笑意的胖师傅,和那跩上天的一叠高高蒸笼,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总有一天,要把你们吃个底朝天!
      大家五分得意五分遗憾地出了食堂,又再次诅咒发誓确认不许当叛徒之后,才摇摇晃晃回家,那个甜丝丝的秘密,在肚子里晃晃荡荡,甚是舒服。
      回家,搬出凳子拿出书包作业还没写上三排字,前院就传来廖闷墩杀猪般的哭叫声,接下来是中院的李勇儿,侧院的朱祥娃,这几个都是刚刚一起吃甜烧白的兄弟。
      事情败露了!在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哭叫声中,廖闷墩的妈妈拎着他的耳朵,一路杀将过来。这个猪头,抓阄时抽的8号,得了碗里最后一片肉和糯米饭,他小子吃完之后,意犹未尽,拿起碗来舔,鼻子上粘了一颗饭,一回家就被发现,他妈还没拿出鸡毛掸子,他就全招了。
      廖闷墩的妈,哪肯放过这个重大情报,拎着他的耳朵,挨门挨户把同伙们全部举报了,在她的价值观里,“打馆子”是不务正业的败家行为,一定要让家长们,把这种歪风给打下去。
      那天晚上,院里此起彼伏,轮番响起大人们的训斥和叫骂,和孩子的哭叫求饶之声。
      昌平是主犯,本以为会有一顿触及皮肉和灵魂的教育。但他爸爸却说:你本来已偷嘴吃了甜烧白,再给你一顿“斑竹笋炒肉”,实在便宜了你!好生学习,长大找个好工作,就不必为了吃一片烧白,费如此大的心思,担这么大个心!
      父亲说这话时,眼里有一星点泪光。昌平说,这比打一顿,更让他难受。
      如今,昌平已六十多岁,因为心脏安支架,已绝了与甜烧白的缘分,综合食堂已消失很多年了,但千真万确不是他们吃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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