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物候

    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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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清茨
      4月底了,东边院墙外那几树老槐的羽叶愈发繁密,如一团翠绿浓云,铺陈了半壁青灰院墙。过去人们喜欢在槐荫下乘凉,汉代有人因此认为:槐,有望怀之意,意指站在槐树下怀念远方来人。
      《周礼·秋官》记载,周代宫廷外种有3棵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便是立于槐树下。古代汉语中,“槐”“官”相连,被视为“公卿大夫之树”,亦因此成为我国著名的文化树种。
      槐树在我国已有3000多年的栽培历史。槐乃木中之鬼。所谓人老成精,树老成怪,怪者,鬼也。诡,诡谲,诡道也,兵法谓之战术与谋略都出奇制胜。故而备受尊崇,是为吉祥之树。
      古代槐树树种皆属国槐。国槐树上开出的花儿特别麻密,呈乳白色或淡黄色,花朵比较小,似米粒儿,人们通常称为槐米,但不能吃,可入药,还可晒干后制成槐米茶,且可当作黄色染料使用。
      老北京有个说法:槐树、紫藤、四合院,是北京城的一种符号,槐树亦被誉为北京的市树。
      北京城有很多槐树,如故宫御花园东南角的蟠龙槐;武英殿断虹桥畔,见证紫禁城风雨兴衰的紫禁十八槐;国子监彝伦堂前西侧的双干古槐,名为吉祥槐。还有胡同、街道、路边种植的槐树。张恨水在《五月的北平》中说:“尤其槐树,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种人家,到处都栽着有……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参差在绿海里。这绿海就大部分是槐树造成的。”
      谢尽芳菲四月中,忽来清气透帘笼。寻香看取邻家树,照眼繁华流雪风。因着小院墙外几树洋槐,便颇有了几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境。洋槐开出的花儿较大,有白色与紫粉两种颜色。白色带刺可食用,却不可制药,如槐花蜜与槐花美食。
      东厢房的屋檐上,槐花穗串串如玉般玲珑剔透,轻盈盈覆于团团绿荫上,白绿相间,分外好看。新蕾未开如银芽新月,正开的又似白蝶敛翅。
      枝头的喜鹊,停止了聒噪,正埋首梳理着羽毛。一妇人拿着塑料袋手脚并用,悄悄爬上最为低矮的树杈子,一边屏气凝神,一边伸长手臂去摘槐花。鸟儿被惊得不轻,扑棱着翅膀飞走。
      清儿与岳姐,看着槐树上摘花的妇人,起了艳羡之心。便也取来细细的竹竿,绑上钩子,自制了一款摘花神器。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提着摘花竿,一个提着大竹篮,出了院门,直奔邻家槐树而去。
      岳姐将钩竿钩住槐花枝,稍一用力,一枝头的槐花如雪花般落了下来。清儿在下面拣起,摘下花朵放入篮中,把树上的妇人看得眼馋。几人的笑语引来不少路人围观,有的上前讪然讨过一枝,摘了花立马放入嘴里:“唔……挺甜。”有的拿个袋子,也想讨要一些回去做点吃食。
      隔院作观望的我,听着她们开心的笑声,便绕着院墙走过去,想一试这摘槐花的乐趣。刚到槐树边,只听得一声戏呼:“嘿,这不是咱隔壁小院的美女诗人大作家吗?”几人同时朝我看过来,原本穿着拖鞋悠哉作壁上观的我,这会儿愣是被他们瞧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哎呀,哪里哪里,什么作家不作家的,你们摘你们摘……”转身逃回了院子。
      东侧墙旁的小径上,俄而飘落了不少槐花,拿来笤帚将落花细细扫到一边的园圃。耳畔似闻有声音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穿透尘封的桎梏,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红楼梦》里颦儿(宝玉见黛玉眉头微蹙而给她取的小名)独立花荫下幽怨的叹息,以鸟梦隐喻身世处境,有幡然醒悟的无奈与忧思。可谁人的人生不是一场梦?谁又知道自己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许是有人在春日里做梦,明明温暖,却是虚无孤寂,冷得紧;有人在冬夜大梦金戈铁马,寒夜漫漫,却是热血沸腾。
      不忍这般娇嫩纯洁的花儿飘落在径,被人随意踩踏;更愿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日光缓缓西沉,暮色开始四合,为京城披上暗蓝色的轻纱。天穹静谧,闪烁着几颗稀疏早出的星子。院子里传来兴致勃勃的笑声与脚步声,清儿和岳姐拎着大篮的槐花满载而归。
      对于槐花做成的美食,东坡先生在《松花歌》中赞叹:“一斤松花不可少,八两蒲黄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钱,两斤黄蜜一起捣。吃也好,浴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真真是写出了槐花独特的养生功效。
      厨房的灯光呈暧昧的暖黄色,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岳姐她们仔细挑拣新鲜的花荚,放入盐水浸泡。然后捞起晾干,加入面粉、少许盐和五香粉,适量净水,调成面糊。鸡蛋打散后,再放少许白芝麻。然后起锅,锅热后刷薄薄一层油,倒入调制好的槐花面糊并摊开。小火煎数分钟,将提前备好的蛋液倒在面糊表面,均匀铺满。待成型后,翻面续煎。另一面煎至金黄后取出,一盘清香四溢、诱人垂涎的槐花饼就做好了。
      岳姐是西北婆姨,这朴素的做法,刚好合了宋代《山家清供》的槐花煎。一口咬下去,各种食材的香味,混合槐花清雅的玉骨风姿,在鼻尖蔓延,在齿颊荡漾,在口中辗转留香。
      檐上的枝头不知何时已挂上半轮冰魄,茂密的槐花在皎洁的月色下泛着蓝玉般浅浅泠泠的光泽,玲珑剔透,煞是好看,尤以清香宜人心脾。
      长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光芒一星如豆,在暗处明明灭灭。
      饭后执一盏才泡的香榧龙井新茶解腻,茶案上放着一碟洗净的槐花,用茶匙轻拨几朵于茶汤,清淡幽香似有若无地散了开来,犹一池幽潭中乳花飘浮。转念思及此地原是曹公寓居之所,不知那绛珠仙子品了这春水浮雪能消解那隔世的不尽之意否?
      此时院内微风柔和,暮春花树,暗香浮动,世间竟是如此美好。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这颗安时处顺的心,倒是如香云结梦,掬一瓯碧霞于手,任夏蝉冬雪,多少流岁,便可安度余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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