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还有桐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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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纯荣
“穷人穷人你莫夸,三月还有桐子花”。小时候,当一场倒春寒即将来袭,村里人便喜欢说起这样一句谚语。幼年懵懂,不知何意,后来听村里老人讲故事,才算弄明白它的意思。
故事说的是从前,一个立春的日子,阳光明媚,暖意融融,地主家的长工也一改往日愁容,变得心情大好。地主问他遇上啥好事了,长工开心地说:“对我来说,冬天最是难熬。现在开始暖和起来,我也就不用再受冻了。”地主听后冷冷一笑:“叫你穷人莫要夸,三月还冻桐子花。莫高兴得太早,后面还有二十四天的倒春寒呢。”
一句古老而形象的谚语,看似简简单单,却见出昔日农耕生活的艰辛。
对于油桐,我是很有感情的。老家罐子坪位于山坳,屋门前的山塆,屋后的坡地,四周的山梁上、林子里,随处可见油桐树丰茂的身影。尤其在崖壁之上,总会有那么一两棵油桐树傲然生长,那苍劲枝条稳稳托举着葱茏叶片,无论酷暑烈日,还是寒冬霜雪,一年四季都显得精神抖擞。
油桐树不仅仅是一棵树,它也是我童年的伙伴、温暖的避风港和流连忘返的乐园,是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放牛割草的间隙,我们喜欢在树下追逐打闹、玩游戏,或爬到树上摘桐果,向远山瞭望。由于生性顽劣,我常常将自己碰得头破血流,偶尔也出现烧伤、烫伤的情况,母亲便拉着我坐在煤油灯下,用柔软鸡毛沾上桐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与母亲一样,桐油性情平和,给予伤口的是细致入微的照顾,传递的是亲人的温暖和疗愈的力量。
油桐树叶片阔大,宛如农人厚实的手掌。在嫩苞谷长得饱满的夏天,家家户户都要摘一些嫩苞谷回家,以石磨碾成浆状,用来蒸馍馍、炸粑粑。上笼蒸苞谷馍馍,需要桐子叶的配合才算完美。做馍之前,母亲安排我先去摘回一大把桐子叶,将它们洗净后摊开,然后分别舀入一瓢苞谷浆,再将桐子叶对折包裹妥当,最后轻轻放入蒸笼。一通大火蒸上半小时,当水汽滋滋滴落、香气隐隐弥漫,早就成竹于胸的母亲一声“好了”,随即果断揭开盖子。刹那间,一团浓白雾气冲向空际,一股嫩苞谷和桐子叶混合的甜香迅速飘散开来,直入心扉,令人陶醉。
桐花开时,正逢春寒料峭。记忆尤其深刻的是十二岁那年,油桐花满山满岭都是,开得特别繁盛。与其他花朵大多优雅轻盈的姿态相比,油桐花的性情明显更为大胆、热烈,它们将白色花瓣尽情展开,连粉红脉纹和粉黄花蕊也敞露开来,不开则已,一开就是一簇、一树、一大片,像是抓住机会对行将远离的春天进行最后的表白。而那几天的气温也特别低,一阵风刮过来,就像给人的脸颊、脖颈狠狠扔刀子似的。
正是春耕农忙时节,人们在塆里扶犁赶牛,忙着松开板结一冬的土地。都说春雨贵如油,在这田土喊渴的紧要关头,却连着多日无雨,村里只好打开唯一蓄水的那口堰塘,依次给各生产队供水。堰塘位于老家背后的山崖顶上,距离需要灌溉的田地尚有很长一段距离,为了保证走在路上的水不被别人偷偷引走,母亲特意安排我彻夜巡检和守护。对于这个重要任务,我们谓之“守水”。
那个夜晚实在太寒冷了,而“守水”路段全在崖上,山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动,我们裹上一层毛毯仍然显得单薄,冷得瑟瑟发抖。好在一帮小伙伴同样也被家里安排前来“守水”,我们可以将整个路段划成几个小段分工值守,相互间频繁走动或忙中取乐,以此消除长夜的冷寂与枯燥。就这样,我们经受住整整一夜的春寒考验,确保了水源汩汩不绝,让焦渴土地由此找回丰润的希望。
当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我们才发现,顺着沟渠前行的,除了那些潺潺有声的流水,还漂浮着许多白里透红的花瓣。原来,一夜寒风吹拂,崖畔开得正盛的油桐花纷纷扬落,不经意间,竟然汇成一幕流逝的风景。堤坎上,沟渠中,野地里,散乱的油桐花这里一朵、那里一瓣,无语凝噎和凄惶无助的样子,撼动人的心魄。脚下,一泓清泉沿着狭窄渠道流淌,水面漂浮的许多油桐花,仿佛一支带着使命的小小船队,正在驶往遥不可知的远方。
顺着沟渠行走,只要见到花瓣搁了浅,我们便重新放入水中。没过多久,浩浩荡荡的曼妙身影,又汇成一幕壮观的风景。此时,在我们心中,这些趋于消沉的可爱精灵都已复活,它们将要抵达的,是花朵般绽放的童年旧梦,是梦想般美妙的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