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 忆

    炭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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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鸣
      岁末隆冬。连日白头霜,打得户外草木蔫耷耷,路上行人哈一口气就化一团雾。如今居家条件真是好,空调、地暖、电热褥,还有光热一体的“小太阳”,尽可恣意享受。隔着薄薄的玻璃窗,室内室外两重天。
      就想起儿时了。那时,生活在龙门山麓一所简陋村小,冬日比现在更寒冷。降雪时分,乡村少年像脱缰野马,在茫茫雪原上纵横捭阖,堆雪人、打雪仗、滚地撒欢、咔咔嚼冰凌子,个个呼儿嗨哟,像刚出笼的馒头,热气蒸腾。
      可待到日出化雪时,滋味就难熬了。西北风嗖嗖吹,所有竹林盘和人家屋檐全是融雪淅沥,大地斑驳泥泞,一片狼藉,连太阳光笼罩在身上都是冷沁沁的。家中也待不住,四壁漏风的茅屋,没有任何取暖装置。一只蜂窝煤炉,除了三餐烹食,大多时候风门是关闭的,煤块上,12个小圆孔逐个加了石膏塞,只留一丝儿细眼,吊养火种不至熄灭。那时煤炭供应凭票证,一家六口,每日只能耗用三块蜂窝煤,一过量月底就要断炊火,哪里还能奢望有盈余煤料围炉取暖?
      我们一个个冷得像缩头乌龟。但困厄中的乡村少年却不乏聪颕,凭借独到的慧眼,我们竟然发现了一处无需分文的取暖宝地。居家的村小咫尺之距,是五七中学,食堂有近千师生就餐。几口并列的大膛炉灶,每日源源不断滋生煤渣。日积月累,一座丘坡拔地而起,坡峰已然可与旁边耸立的水塔试比高。关键是,它不绝如缕地释放着炉膛余温,就像一钵硕大的烘笼儿。
      当然逐暖而去!那些日子,我们四兄妹,与邻家同伴几乎成天流连在那座灰扑扑的煤渣坡上。我们兵分几路冲上冲下,打打杀杀,不一会,被雪地浸得精湿的窝窝布鞋就烘干了,浑身上下有了融融暖意。手足和耳垂上的冻疮痒痒的,用指头轻搔,舒爽里带着疼痛。
      好奇心支使我们用木棍往煤渣深处胡乱翻撬,大团小团的凝块随之暴露显现。这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乡人俗称它炭花儿。细品那些炭花儿凝块,色泽也不缺失丰富花哨。黯黑里透溢着丝缕石灰白与黄泥橙,细密的凝珠颇有金属质感,阳光下还可见一些闪烁的晶体,是硅屑或许是云英石。而在我看来,它们更像一座座奇绝峻峭的袖珍山峰。有一回突发奇想,把一尊特别中意的炭花儿搬回家,浇上稀薄的水泥固身,再抹上一层田土,用瓦钵托在露天里。隔一段日子,竟然活出满身茸茸的青苔。高兴劲自不待说,立时捧到家中桌案上,从此当作奇石盆景观赏。
      接下来,煤渣山上还有更大的惊喜像馅饼砸在我们头上。我们无意中发现,一部分炭花儿与众不同。它们的心脏部分,蕴含着幽幽的一团黑,那显然是未经烧透的煤核——我们叫它们二炭。二炭也是炭啊,我们太明白那些乌黑粉末的金贵了,怎能容许它们被白白埋没?我们欢天喜地的游戏至此戛然而止,或蹲或坐在煤渣上,把刚才还爱不释手的一尊尊奇葩造型的炭花儿摔破、捣碎、掰裂,像吃山核桃那样用篾签树枝精心捣鼓,将嵌在那些凝块体内的二炭瓣子一点一点抠出来。就这么一连坚持数日,几双乌黢黢的小手抠出来的乌黢黢的二炭居然积攒成很像样的一堆。我们用筐子吭哧吭哧抬回家,把二炭铺在地上,抡着砖头捣磨细碎,掺上水,和匀,搓成一个个大汤圆似的煤球,整齐地码在屋檐下,让它们风干。
      大年三十晚上,四兄妹苦心捏制的二炭煤球终于派上了用场。吃过团年饭,母亲搬出一口锈铁锅,支在屋中央。垒上团团煤球,锅底引着火信子,摇着篾扇缓缓送风。少顷,底层的煤球像旭日初升,先是边缘泛出一缕暗红,继而晕染通体。就这么一个引燃一个,渐渐地,满盆就红起来、亮起来,茅屋随之漾开怡人暖意。一家人团团围坐,边嗑瓜子、吃花生,边嘻嘻哈哈说笑。火盆边烤着几枚红心薯,滋滋冒油,蜜味儿直钻鼻孔。
      二炭毕竟是二炭,缺了几分劲道,腾不起明火。但它韧性绵久,一盆炉火,不紧不慢的,颤动着梦幻一样的软红,像温馨的怀抱,拥着茅屋下亲亲爱爱一家人守岁。窗外,喜庆的烟花爆竹声声悦耳,我们听到了新年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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