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 忆

    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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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银昭


      小时候喜欢看下雨,看下雨又是从看天开始的。
      走在山道上,路干硬得明晃晃的,土已不是土,变成了灰。走着走着,突然,一滴雨从明晃晃的天上掉下来,点在脖子上或是光着的手臂上。下雨了?抬头望天,天还是那样敞亮,还是那样悬着毒毒的太阳。脚又迈出去,继续走路,可脚还没落地,“啪”,一滴雨又掉在身上。这下不看天了,往地上看。豆大的一个印,湿在路面的那层灰上。接着,“啪”一下,又“啪”一下,然后是“啪”“啪”“啪”,雨以下雨的方式告诉路人:下雨了。
      天一下雨,大路小路,田边地头,赶猪的吆牛的,还有晒场上抢收粮食的,各种声音响了起来,混成了村里的噪声。雨,像火柴从天上划下来,把村子划燃了,燃得吵吵嚷嚷,热热闹闹。
      比大人更热闹,比村子更热闹的,是争着看下雨的孩儿们。
      那时乡下人住的大多是瓦房。瓦房将屋檐伸出去,屋檐下留块空余地,小时候,我和村里的孩儿们常躲在屋檐下看雨。
      雨,有大雨小雨之分。冬天雨小,春秋两季不一,下大雨是在夏季。
      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说的是下雨有先兆。意思是说,如果乌云在头顶越聚越多,那离下雨就不远了。当然万事都有例外,也有头顶晒着大太阳,雨还一个劲地下,这叫太阳雨。太阳雨来得快去得快,就像孩子们的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看雨,要看那种乌云翻滚,雷公火闪,一阵一阵来的雨。西方子的人说瓢泼大雨,那阵势就像雨装在盆里、瓢里,从天上直接往人间泼洒一样。


      大雨落,孩儿欢,芭蕉叶,作雨伞。没芭蕉叶时,大片的桑叶也是能派上用场的。当然,池塘的荷叶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哪个孩儿头顶着荷叶从雨中跑过来,脚下溅起一步一步的水花,是很让人羡慕的。雨打在荷叶上,滴滴答答,声音很是美妙。
      村前有条小河,人从桥上跑过,鱼儿也在水里欢跑着盼雨。
      当第一滴雨掉到河里,水面起了波纹,是鱼在笑。鱼们穿梭来往,鱼尾一下一下在河面荡起水花。胆子更大些的鱼,跃身飞出水面,雨滴落在了鱼的身上,鱼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白的弧线。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鱼的喜悦,也让桥上的孩儿们看得欢心,但雨是越来越大,孩儿们只得一个个跑向瓦房的屋檐下。
      说起看雨,先说“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事。
      这是一句古诗,在我们课本上。当时老师领读,很长的一首诗,就记下了一句。老师叫我站起来,她说“浔阳江头夜送客”,我说“大珠小珠落玉盘”,她又说“千呼万唤始出来”,我说“大珠小珠落玉盘”,老师快发火了,可她继续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还是说“大珠小珠落玉盘”。老师大声说:“猪、猪,你们家开养猪场的啊”。全班哄堂大笑。
      其实,老师哪里知道,一听那诗,脑子里全是大雨打在村子里的情景。
      那时的乡下,不缺的是泥巴、石头和瓦。有一样稀罕:水泥地。村里为了有一块水泥地,卖掉了好几头猪。水泥地修在村子靠近河边的空地上,又叫水泥晒场。太阳下晒粮食,月亮下晒人。夏夜,人躺在水泥晒场上纳凉,是几千年来西方子村的头一回,老人们美滋滋地望着天直咂嘴。
      水泥地对孩儿们来说,还有更美的事,那就是雨滴打在晒场上,珍珠般跳跃、绽放的景致。


      山雨欲来风满楼。川中丘陵无山,有山也只能算是土包,人在屋檐下看雨,就看得更高远、辽阔。雨在哪里下,哪里没下雨,看得清清楚楚。
      雨帘这个词,乡野孩儿听起来特亲切。雨,像帘子往下挂,如漫天挂的粉条、面条。雨帘是走动的,跟着云走,一片一片,像方阵,在天空走得整齐、平稳。云快,雨帘快,云慢,雨帘慢。也有例外的时候,云动了,雨帘还没跟上,那是风过来了。风想阻挡雨帘,阻挡不了,风想改变雨帘,也改变不了,风撩拨雨帘,雨帘避开风力,躲闪腾挪,灵动如飞天飘带。屋檐下的孩儿们这时就会手舞足蹈地吼叫,哇,看啦,雨翻着跟斗往下栽了。
      突然,一道闪电“金蛇”似的舞动,我们耳朵还没捂上,一个响雷从房顶上滚过。
      滚雷过去,雨就在后面跟上来了。雨的猛烈,一点不比滚雷差,一阵一阵,越来越猛。我们的眼睛左边一会儿,右边一会儿,天上一会儿,晒场一会儿。
      水泥做的晒场,可不像泥地,雨一落下就不见了,也不像田里的庄稼,担心风雨的力,轻一下重一下伤了禾苗。晒场坦坦荡荡,雨打下来,实打实地满心欢喜,水花怒放,任由雨滴在晒场想跳多高就跳多高,想怎样绽放就怎样绽放。
      还有风,风也到晒场来凑热闹。风一来,水花就生了雾,雾在晒场淡淡地漫开。这时,男孩就会指着雾中的水花说,那是奔马,那是野牛群,还有张飞赵云打过来的队伍,挥着刀枪剑戟。而女孩抢着说,那是蜻蜓,那是蝴蝶,那是一群穿着水晶鞋跳舞的仙女。女孩一说话,声音大、快、响,比晒场的雨滴快,比房上的亮瓦响。有男孩说,下次看雨不带她们了,可到了下次看雨,没女孩来,像少了啥,又扯着嗓子喊她们。
      看雨,还有一件美事,是房顶上瓦的声音。
      瓦房是一块瓦一块瓦盖起来的。瓦一旦上了房,就没有再到地下来的可能,除非山上掉石子或有人上房捣坏了瓦,主人才会拿新瓦上去换。新瓦和旧瓦,颜色有深浅之分。房上除了新瓦、旧瓦,还有一种叫亮瓦。亮瓦不是泥巴烧的,跟玻璃类材质有关。亮瓦薄、透明,起到把光线透进屋里的作用。遇上大雨时,雨打在房上,老瓦是老声音,新瓦是新声音,亮瓦发出细而高的女声音。这些声音伴随雨的大小,雨的疏密,还有一趟一趟的风从瓦上跑过,那声音是多重的,混合的,是雨在瓦上奏出的交响乐,奏得瓦房有时轻声漫语,有时万马奔腾。这是瓦的功劳,也是雨的功劳。
      雨随风一阵阵来,风随雨又一阵阵去。风累了,雨累了,雷电也不闹了,天上的云也走开了,村子干净得像洗过一样,一切都清新了。
      清新的不仅是村子,还有雨后舍不得散去的孩儿们。一场雨,浇新了村子,也浇新了他们,在他们的脑袋瓜里浇出了好多的新问题:雷是不是藏进了山洞里?闪电是不是歇到了树枝上?每一滴水是不是都流进了大河?每一条河是不是都通向了大海?
      好多的问题,瓦房回答不了,西方子回答不了。
      后来,孩儿们渐渐地长大了,他们有的顺着河流往下走,有的逆着河流往上走,先先后后大家都离开了西方子,跋山涉水,越走越远。现在,不知他们正各自走在哪条河边,也不知他们中谁将到达了入海口。
      还有,前不久回西方子,屋檐没了,瓦房全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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