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随笔》版本考

    ——香港文坛拾零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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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广宇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八八年推出的三卷本叶灵凤《读书随笔》,四方惊艳,风靡一时,叶灵凤也由此被海内外读书界公认为现代书话大家。这个版本,是由他的生前好友罗孚编选的,既收入叶灵凤生前出版的几种书话单行本,也选编了不少散见于香港报章的书话文字。在《读书随笔》《文艺随笔》《北窗读书录》和《晚晴杂记》这几个单行本中,唯独《读书随笔》不是在香港出版,也唯独它引发了一些有关出版时间的不同说法。
      争执的源头出自三联书店三卷本第一集卷首的书影,说明文字是:“读书随笔 上海杂志公司出版 一九三六年·上海”。这个说法得到一些附和,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冯亦代。他曾写过一篇长文,表达阅读三联版《读书随笔》之后的莫大愉快,其中说:“《读书随笔》曾于一九三六年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我记得我曾购到一册。”冯亦代战前曾在上海生活,上海沦陷后也曾在香港与叶灵凤有过交集,他既然都“曾购到一册”,不能不让人相信。所以沿袭此说的文字就层出不穷,比如,方宽烈的《叶灵凤年谱简编》、袁勇麟《“为书籍的一生”》等。
      但冯亦代只是“记得”,并没有拿出一九三六年版的实物。陈子善查了好几种图书总书目,得出的结论是:“目前各方所见到的原版《读书随笔》都是同一种版本,都是一九四六年三月出版的。”而他本人所亲见的那本,版权页上也注明:“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复兴一版。”这个版本我也买来了,可以证明陈子善“此言不虚”,并且,那个封面也与三联书店所谓“一九三六年版”的书影完全相同。问题可能就出在“复兴一版”这几个字,让有些人望文生义,以为既然有“复兴一版”,当然会有“复兴”之前的版本。这就有必要考索一番出版单位上海杂志公司的历史。
      上海杂志公司的创办人是张静庐,这是一位资深出版家,且与叶灵凤有着持久的交谊。他的出版生涯是从泰东图书局起步的,这个书局以“创造社的摇篮”而名垂青史。虽然叶灵凤没能赶上这个完整的“摇篮”期,但也蹭了一段“末班车”,应该就在这时认识了张静庐。而他从事的创造社的第一份工作——协助周全平编辑《洪水》半月刊,就与张静庐密不可分了。原来那时张静庐和泰东同事沈松泉(以及沈松泉的朋友卢芳)一起,自立门户开办了光华书局,创立之初主打的就是那份“有特殊风味的刊物”《洪水》。之后创造社虽然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物,叶灵凤他们也成了“出版部小伙计”,但与光华书局的关系却非常密切。张静庐在他的回忆录《在出版界二十年》对此曾有详细叙述。
      “小伙计”们在大集团——创造社出版部——之外,另有小组织,叫“幻洲社”。以灵凤全平为主编,委托光华书局替他们印行幻洲社小丛书,一式的三十六开本,毛边而横排,经灵凤的设计,装帧格式都非常美丽。这“小组织”的收入,是供给小伙计们自己的费用,和出版部无关。
      除幻洲社丛书外,另由灵凤汉年合编一种《幻洲》半月刊,四十开的袖珍本,在中国人向来喜欢“大”的特性下,看到它是会有一种娇小玲珑的美感。
      光华书局虽然是个小书局,但却是第一家以文艺书为主打的书店。叶灵凤的不少早期著作都是由光华出版,同时,光华书局的许多出版物都是由他设计,从而使光华打上了鲜明的叶灵凤的烙印。但张静庐似乎生性好动,不久又跟发了一笔小财的同乡洪雪帆以及卢芳一起,创办了另一家现代书局,叶灵凤又成了它的编辑部主任,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编辑。他主编的《现代小说》《现代文艺》也是由现代书局出版。但后来张静庐被洪雪帆排挤出去,现代书局也随着洪雪帆的早逝“由瘦弱而至死亡”。不服输的张静庐又创造了一个奇迹——凭着仅有的二十元创办费,挂牌成立了上海杂志公司,这一天是一九三四年五月一日。甫一立足,他又邀请叶灵凤创办了《文艺画报》,他说:“我也想从画报来转移读者的视线”,“要从而提高它的水准”,“灵凤主编《文艺画报》,就想负起这任务”。
      没过几年,上海沦陷,叶灵凤随《救亡日报》去了广州,不久定居香港。张静庐也离开上海,绕道浙赣路到汉口创办上海杂志公司的总店。他这部《在出版界二十年》,正是写于一九三八年的汉口。在这部书中,并没有提到为叶灵凤出版《读书随笔》的事情。此后,上海杂志公司总店又从汉口迁往重庆,一直到抗战胜利才迁回上海。所以,所谓“复兴一版”,指的可能是杂志公司在上海的“复兴”,而非具体这本书本身。陈子善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说:“所谓一九四六年三月‘复兴一版’,实际即初版,这与其他出版社,如商务印书馆的‘国难后第一版’意味着‘国难前’尚有真正的初版本是有所不同的。”
      陈子善还举出叶灵凤自己的一篇自述,说明“既然《读书随笔》书稿要到一九四一年底方始‘整理完竣’,那就根本不存在此书在一九三六年就已出版的可能”。叶灵凤那篇文章写于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日,题目是《火线下的〈火线下〉》,记述的是“住在西区的我,当香港战事爆发后,正如大多数的西区居民一样,立即仓皇从西区避难到东区”的情形。文中写道:
      遗弃在西区的家,当炮火停止以后,万里长征似的从跑马地步行着回来一看,叨天之幸,房屋并没有中炮弹,物质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是仔细一检点,作为文人的我,所蒙受的意外损失可有点惊人了。
      由于邻人的好意,我的架上的书籍《抗战大事记》也罢,丘吉尔的言论集《汗血眼泪》也罢,凡是有点那个的,都不翼而飞了。而打开抽斗一看,从朋友往来的信件,以至个人的名片,未写完的原稿,总之,凡是有字的东西,几乎全都不见了。整理完竣的《读书随笔》原稿不见了,搁置了五年未能付印的《紫丁香》不见了,更使我吃惊的是,花了一年心血才译了一半的巴比塞的《火线下》的原稿,每一个抽斗都找遍,也杳无影踪了。
      哪里去了呢?邻人笑嘻嘻的说,说是恐怕有人来查问时有点那个,有些给我烧了,有些来不及烧的都扔在后边山沟里了。
      新近披露的《叶灵凤日记》,也毫无争议地证明《读书随笔》的书稿是在一九三六年之后从香港寄往上海的,而且,叶灵凤本人也从来没有收到过一九四六年“复兴一版”之前的版本。一九四六年五月三日的日记是这样说的:“昨日侣伦见告,书店有我的《读书随笔》出售。这是五年前交给上海杂志公司的旧稿。将校样从这里寄往上海时,不久就发生战争,这许多年总不知究竟出版了未。今天特地去买了一部,售价贵得吓人,打了八折还要八元港币。书后说是今年复兴第一版,不知是新出的,还是出了多年我未见到。书中本有插图,当时已将样子一同寄去,但现在并没有制入。”日记中所说的“五年前交给上海杂志公司”,照写作时间推算应该是一九四一年,很显然,交稿时间都在一九三六年之后五年,不可能有所谓的一九三六年版。至于日记里说,“将校样从这里寄往上海时,不久就发生战争”,应该指的是在一九四一年圣诞节香港沦陷前不久寄出。这样一来,陈子善说“抗战胜利后,《读书随笔》才由叶灵凤重新整理,交其好友张静庐所主持的曾经出版过《望舒诗稿》的上海杂志公司正式出版”,就值得重新斟酌。
      此外,一九四一年张静庐和他的上海杂志公司已经迁出上海,为什么叶灵凤说是“寄往上海”呢?也许是当时在上海还设有分店或者经销所,这在同时期上海杂志公司出版物的版权页上是有过记载的。
      总之,《读书随笔》作为叶灵凤第一本书话单行本,意义是不言自明的。我也很赞同陈子善所说的,“借用‘读书随笔’作为全书的书名,确实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我所要感慨的是,这样一本小书的出书过程,也深深打上了时代风云的烙印。更有意义的是,这本书还将叶灵凤一生两个最重要的城市——前半生上海、后半生香港——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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