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方物志》成书记
——香港文坛拾零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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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宇
叶灵凤真正以香港人身份写香港的第一本书是《香港方物志》,由香港中华书局于一九五八年初版。定居香港的前十年,叶灵凤似乎一直抱有过客心态,“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一九四七年旧历除夕写下的这一联语,毋宁说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一九四六年一月二日,他在日记中记下“计划中今后拟写的书”,依旧是“河山只在我梦萦”,长江、长城、黄河、泰山,才是他心中所念。他对香港本地史乘的关注,始见于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一日的日记:“报载香港边界因界石损坏,香港政府要求中国会同勘定边界,拟乘这机会写一篇关于九龙割让和租借的论文。”由此可知,他对于香港史地的研究,从一开始就如小思所说,是“把自己生活所在——香港与祖国,作出了血缘不可分割的论断”。
真正的催化剂是一个新生的副刊。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八日,“颂芳约谈星岛事,议定编辑周刊一种,系关于香港者,定名《香港史地》。”颂芳即沈颂芳,当时是叶灵凤所供职的《星岛日报》总编辑。这个周刊于同年六月五日创刊,叶灵凤兴致勃勃地为它拟定版头,制作插图,并在《发刊词》里充满期待地说:“香港在种种方面都是一个值得研究充满兴趣的地方,不论你所注意的是国际问题也好,中英关系也好,历史考古也好,甚至草木虫鱼也好,香港这地方都可以提供丰富的资料不使你失望。”不过他随即发现,从第一期开始,“文章都要自己写了”,因为一直到第六期出版,“外间来稿几乎一篇没有”,这在客观上促使叶灵凤投身相关研究,也印证了他在这一领域的拓荒者角色。
叶灵凤曾在《香港史地》刊出他整理的《西文香港史地书录解题》,这些文献无疑给了他诸多参考;那一时期,他还买到淮德的《塞尔彭自然史》,虽然他说“此书远不如其声誉,尤其对于外国读者”,但这本清新美丽的小书对于《香港方物志》的诞生,无疑产生了重要的启发作用。他专门写过一篇《淮德的〈塞尔彭自然史〉》,将它热情地介绍给读者:
《塞尔彭自然史》是用书信体写的,塞尔彭是伦敦西南五十里的一个小教区,作者淮德(Gilbert White)是当地的助理牧师。他爱好自然,喜欢观察生物动态。因了职务清闲和生活安定,他便利用自己的闲暇从事这种心爱的自然观察工作。他将自己观察所得,大至气候景物的变化,小至一只不常见的小鸟的歌声,一只蜗牛生活的情形,都详细地记下来,随时向远方的两位研究生物学的专家朋友通信,一面向他们报告自己的观察所得,一面向他们请教。
叶灵凤认为,“淮德的个性,他的文笔以及在生物学上的成就”,“这三者对于这本书都是同样重要的。缺少一样,《塞尔彭自然史》将是一部普通的散文集或自然史,早已被人遗忘了”。为什么两百年来它“继续不断的为男女老幼所爱读”?叶灵凤对此也有非常生动的剖析,这些方面实际也成为他日后写作《香港方物志》的密钥:
这件事情看来很神秘,但原因也很简单。第一,淮德不是有心要写这本书的;他写信的动机,完全是为了自己爱好,同时实在清闲,便将自己心爱的事情不厌琐碎地告诉远方另一些同好的朋友,因此这些信便写得那么亲切自然可爱。同时,他研究生物,观察自然,态度完全是业余的。他从不曾将那些鸟兽虫鱼当作死的,被生物学家分门别类的标本来研究;他将它们当作是自己的邻人,自己的朋友,或是偶然路过塞尔彭的一位过路客人(那是一只偶然飞过的候鸟)来观察,因此书中到处充满了亲切、同情和人情味,超越了时间和环境的限制,至今为人们所爱读。
对他产生更加直接影响的另一本重要著作,则是香乐思(Geoffrey Alton Craig Herklots)的《野外香港》(H.K.Countryside)。香乐思曾任香港大学生物学讲师,同时是一个自然爱好者,在这小岛上消磨了二十年岁月,平时留意观察,将耳闻目睹随手作成札记。日据时期,他被关到赤柱集中营整整三年零八个月,即使在羁留期间,仍然坚持观察鸟类动态,最终写成一部传世之作《香港的鸟》。叶灵凤是一九五一年一月十四日在别发书店见到香乐思的《野外香港》的,无疑深受触动,因为时隔三四天,他就在日记里立志“以‘草木虫鱼’为题,写关于香港的小文”,并“着手搜集资料”。叶灵凤自己后来在《序新版〈香港方物志〉》中回顾:
自己当时为了尝试撰写这样以方物为题材的小品,曾经涉猎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书籍,从方志、笔记、游记,以至外人所写的有关香港草木虫鱼的著作,来充实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在资料的引用和取舍方面都是有所根据,一点也不敢贸然下笔的。
叶灵凤所涉猎的书籍实在很杂,例如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七日,他“买了一部廉价版的《无脊椎动物》,都是讲水中软体动物和昆虫的”,他就从里面发现了写蜉蝣的内容——“他们的生命仅有一天,但自卵化为成虫要费一年至三年的时间”,这些内容就用作了《香港方物志》里那篇《朝生暮死的蜉蝣》的素材。远在马来西亚槟城的友人温梓川知他所好,也特意寄赠《马来亚半岛的鸟类》一册。其实,叶灵凤关注此类文献,往上还可以推到一九四五年。那年的二月一日,他就在《香港日报·香港艺文》发表过一篇《香港植物志》,详细译述了苏格兰人法卿氏的著作《中国北部诸省漫游三年纪》中有关香港植物分布状况的描写。
总之,经过一段时期的准备,叶灵凤于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开始以‘草木虫鱼’为题,写香港的自然界短文”。第一篇是《香港的蝴蝶》,以叶林丰笔名发表在《星岛日报·星座》。正式在报纸开起专栏,则是在一九五三年,是应了刘芃如的邀请。叶氏在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说:“芃如约为《大公报》的副刊《大公园》写一有关香港草木虫鱼的连载。”次年一月二十一日的日记又说:“自元旦起,开始在《大公报》的《大公园》写《太平山方物志》,记本港的鸟兽虫鱼和人情风俗,每天约一千字。”由报纸的影印件可知,作者署名“南村”,香乐思为《野外香港》手绘的插图,有不少也被拿来装饰了版面。对于叶灵凤与香乐思的关系,翻译过香氏这部不朽之作(译名为《野外香港岁时记》)的彭玉文曾说过这样的话:
香乐思写此书以欧美人士为读者,断想不到,最会欣赏此书,并把本书原著发扬光大的一位读者,是从上海南来的“新感觉”“都市派”“浪漫唯美”的作家叶灵凤。叶灵凤把《野外香港》很多内容都转化,以至节译在他的传世之作《香港方物志》中。《香港方物志》于一九五〇年代在香港初版,直到二〇一一年仍有新版,内地亦有多个版本,把西方自然文学的实证传统,作为营养,注入中国草木虫鱼小品,一改感慨多观察少,无病呻吟、缺乏生动真实的细节、堆砌概念之旧貌,使读者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