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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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作平
      七月,热风吹拂,红高粱渐渐熟了,修长碧绿的叶片上,托举着褐红的穗儿。沉甸甸的籽实让高粱缓缓弯下腰,风来,便轻轻地晃,像一群正在欢呼父亲回家的孩子。
      川南——包括我老家富顺,把红高粱亲切地称作红粱,仿佛在叫一个孩子的乳名。尽管在富顺的农作物家族中,水稻才是当仁不让的王者。小麦、玉米和红苕的种植面积一般也都超过高粱,但高粱仍是一种不可忽略的存在。五月伊始,高粱渐次高过人头,川南的丘陵间,形成了东一团西一簇的青纱帐。
      从抽穗到成熟,仿佛一夜之间的事。暑气蒸腾,红粱熟了。如果捋下一把,你会发现,每一粒高粱上面都有一条细小的白缝,如同一只好奇的眼睛。
      太阳尚未出来,东方天空是一片染得绯红的云彩。父亲在檐下磨刀。弯弯的镰刀磨得白亮锋利,放一根发丝上去,用力一吹,吹到刃口,断为两截。
      镰刀之外,必备的是一只老大的背篓。竹编的背篓足有一米多高,身高一米七五的父亲背在背上,也只能看到他的头和小腿。
      收割红粱必须小心。所谓小心,一是不能让锋利的镰刀伤到自己,二是削下的高粱穗要轻轻放进背篓,轻得如放一只鸡蛋。不然,熟透了的高粱米就会夺路而逃,掉进泥地。那是一年辛苦的收成,如此轻易掉进泥地,相当于犯罪。父亲绝不容忍。
      右手握住锋利的镰刀,左手抓住高粱秸。手起,刀落。高粱秸从高粱穗下三四寸处削断,然后,放进背篓。当一块地的高粱穗全部削掉后,光秃秃的高粱,如同一群失去脑袋的人,只有身子还固执地站着,向着天空的方向。风来,发出呜呜的鸣响,如泣如诉。
      失去了脑袋的高粱秸也会被一一放倒。它们将集中到一起,以田垄边的一株老桑树为中心,一根根、一团团地围在一起,继续保持站立的姿态,向着天空。至于往来的鸟儿,也许会在高粱秸深处筑一个巢。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如此这般地晾晒十天半月后,父亲会把它们挑回家,它们便是接下来一两个月的燃料。那些在高粱秸中筑巢的鸟儿,它们的家转眼消失了——有时,鸟巢里还躺着三两颗小小的鸟蛋,父亲把它掏出来,那就是难得的美味了。
      盛在背篓里背回家的高粱穗,要用连枷一下接一下地敲打,直到把上面的高粱一颗不剩地全敲下来。
      除了饥荒年代,高粱很少作为人食——唯一例外的是刚收回的高粱。那些嫩嫩的高粱米,用井水或泉水浸泡一晚,再用石磨磨成浆,滤干后加入糖及少量面粉,团成团子,放入笼里蒸,这便是高粱粑——我至少有三十年没吃过高粱粑了。记忆中的高粱粑,有一种清香和瓷实。
      这样的高粱粑,其实相当于尝个鲜。因为,一般而言,每一个收获高粱的季节,每家人最多只做一次。高粱是粗粮,不宜人食。又因产量低,也不宜作饲料。
      高粱的最佳去处是酒厂。老家的高粱是颗粒饱满的糯高粱,特别宜于酿酒,据说具有出酒率高和酒味带有糊香的特点。所以,每年高粱收获后,总有高粱贩子,开着卡车到村口收购。
      满满的一卡车一卡车高粱,它们将被运往附近的泸州和宜宾,那里,正是最著名的川酒产地,从那里走出了五粮液、泸州老窖和郎酒等一系列知名品牌。这些驰名世界的美酒背后,其实,也有来自我老家的高粱的贡献。当我举起手中的一杯酒时,我应该而且必须看到,在酒的背后,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手里握着镰刀,正穿行在漫山遍野的高粱地里。
      还有一部分高粱没有远走高飞,它们留在了原产地。留在了安溪、赵化、飞龙、怀德、大城。这些小地方,分布着若干作坊式的小酒厂。它们常常布局在镇头村尾。每年高粱收获不久,它们那许久不曾冒烟的烟囱开始冒烟,许久不曾打开的大门开始打开。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或轻或重的酒香。过路的人忍不住轻轻地或重重地吸一口,打一个响亮的喷嚏,把瓦屋上的麻雀吓得伸出翅膀,向着成都的方向飞去。
      这些小酒厂产的酒,没有品牌,当然也不需推广。或者说,乡亲们的口碑就是最好的不要钱的推广。它是真正的粮食酒,没有添加,原汁原味,仿佛用力品咂,还能品出七月阳光下高粱的滋味。
      这种酒称为散装酒。它盛在酒厂高大的陶坛里,一坛有五百斤,足以让人跳进去泡个酒澡。逢场天,热爱酒的人们带着一只只十斤的白色塑料壶盛了酒,走过田野回家。而小镇的餐馆里,柜台后的陶坛盛着的,同样是来自小酒厂的散装酒。老板手里的酒提子,咕咚一声,一头扎进酒坛,清冽的酒,倒在一只粗瓷的碗里。一碗,便是一斤,哪怕最能喝的汉子,一碗也足够了。
      那一碗酒,大概需要几十株长势良好的红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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