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内心遥远处的那一丝战栗
——读李元胜《万物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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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庭涓
新书《万物闪耀》是诗人、鲁迅文学奖得主李元胜出版的博物旅行笔记系列第二本。去年第一本《旷野的诗意》出版后,我给他筹备了第一场新书见面会,当时李元胜笑谈:“在我诗歌创作40年的时候没出诗集,却出了一本写得特别野的野外随笔《旷野的诗意》。”2000年开始的自然考察,是他在文学创作的爱好之外的又一个爱好,这两个爱好在此后的十年间都是平行线。但从《青龙湖的黄昏》这首诗开始,两条平行线产生了联系,一个从来只能在书房写作的人居然在野外湖畔写出了诗歌,这“给了我一个和中国诗坛别的诗人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当时李元胜已经在筹备他的下一本博物旅行笔记。初步想写三个地方:第一个地方在城口县大巴山,10年间已有近两万字的笔记积累。第二个地方是江津区四面山,是他唯一一个连续20年进行跟踪的地方。第三个终于在《万物闪耀》开篇明确了——贵州遵义的绥阳,有一个“十二背后”的有趣名字,离重庆不远。于是,《万物闪耀》这本书,就像是李元胜带着读者在重庆和重庆周边遛弯儿,把他烂熟于胸的自然风貌、鱼鸟虫兽一一展现给大家看。这跟之前看他写热带雨林是完全不一样的阅读体验,热带雨林混杂着过于炽烈的湿热气息,太过于饱满的色彩,太过于远的远方。翻看《万物闪耀》有时会小声地惊呼一声:嗷,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地方,这又是我多么不熟悉的世界。
我们从极其偶然发现的晶花洞开始,看李元胜的队伍在完全原始、几近未知的洞穴里,跌跌撞撞地行进,甚至需要爬行很久,最后才看到传说中的晶花世界——“坚硬的石头,在地下数公里深的地方,展现出它们柔软、晶莹的一面,而且造型千姿百态,仿佛超越时间的永生花。和这些石头的花朵比起来,人类的历史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转身”。作者的情感在开篇就达到浓烈的巅峰,我们甚至可以看到这个人在这样宏伟的自然景观下整个怔住,喃喃自语——“在我们脚下的地底,还有多少超出人类想象的奇异未知,或许,我们永远无机会见到,更不要说地球之外的整个星河。我感觉到一种来自同样遥远的内心深处的战栗,那是一种永恒的孤独激起的微澜”。这种姿势和态度,多少与子在川上曰“不舍昼夜”有些相似。
只是为了平复这一丝战栗,李元胜拿起相机,持续拍摄。于是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双河洞的幽帘虫,“在洞穴的上方,果然看到了四处分布的珠帘。这些幽帘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看,每根丝线都像是经过精心的测量,间距统一整齐,丝线上还缀有晶莹的珠子,珠子回应着手电筒光线的变化,时明时暗”。这也是国内洞穴考察中他第一次拍到虫——在丝线的正上方,像棍子一样的东西。李元胜对类似的“第一次”都充满了狂喜。不管是拍到北方常见、南方稀客的白眼蝶,还是第一次在热带之外发现缺翅虎甲;不管是得知自己发现川东大钟花的两年前就在城口拍到了这种大名鼎鼎又濒临灭绝的花,还是在江津四面山多次目击1982年就曾被宣布灭绝的阳彩臂金龟,我们都能想象作者在发现当地新物种时激动得搓手手、转圈圈的样子。
热爱野外拍摄的人总对光影特别敏感,即便是在地下几公里的洞穴也能感受到幽帘虫带来的细微的晶莹,更遑论大白天的时候。李元胜特别爱在上午拍摄,光线很美,即便常见的物种也更容易显出有光晕的美感。这是李元胜异于其他博物科研工作者的地方,他追求物种的广博,但更孜孜以求的是动植物的美:竹叶子的花小得极不起眼,但在李元胜的微距镜头里,却呈现出让人着迷的“复杂而精致的结构”,这是“几何美”;他拍摄的褐蛉捕杀蝇类、蛛蜂搬运自己麻醉了的蜘蛛回巢,是一种“凌厉美”;小小的屏顶螳顶着夸张的“恶魔之角”,头部特写是略带顽皮的“惊悚美”……晚上的李元胜尤其热衷于灯诱——灯诱是利用昆虫的趋光性,挂一盏灯,挂一张白布,守株待兔地等着夜晚的昆虫前来报到。李元胜会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数十万年来依赖星月导航的昆虫,身不由己地掉进了人类灯光的陷阱”,然后拍下它们在夜晚灯光下的模样。
李元胜给我们呈现的这个不熟悉的世界是如此恢宏,而我们忽视的却往往是生活的点滴日常。比如到一个地方,李元胜就会留心老乡的屋前屋后种着什么植物,有时候是意想不到的品种,会传几代人,而这些植物“就像一面镜子,可以看到这户人家或这个区域的人们的审美和偏好”。比如李元胜拍了一张新羽化的曲纹蜘蛱蝶停在自己手上的照片,那是因为他的“手背容易出汗”,他会共情于这只缺乏警惕又旁若无人畅饮汗液的蝴蝶的真性情。比如在野外口渴时茶藨子就是救星,“致命的酸,一粒足以让口腔里充满唾液”……在《万物闪耀》这本书里,我们可以摸索出很多条人与大自然的动植物建立起全新关系的线索。
李元胜是一个特别爱脱队、更愿意独自去寻找观察和拍摄路径的人。但在《万物闪耀》里他却反复提及一些曾与他在野外同行的朋友。一个人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光。李元胜与昆虫学家张巍巍的友谊就是在近20年的野外建立起来的。李元胜写了一桩旧事:约上张巍巍一起去重庆永川乡下看蝴蝶,那时来自北京的张巍巍对南方的潮湿一无所知,李元胜看着他“大摇大摆走上长满青苔的水泥地”,然后“目瞪口呆地看到他脚下一滑,身体几乎是平行地砸下来,发出一声闷响”。读者默默地揣度着作者写这一段时内心奔涌的笑意,竟读出了“眼看他起高楼”又“眼看他楼塌了”的莫名喜感。但此后20年,一个人负责极尽科研,一个人负责极致美感,竟互生出了别样的默契:张巍巍“咦”一声,李元胜就能马上判断出现了新的物种;李元胜因为能分辨出风雨中的自然抖动和一个生命主动抖动的区别而发现了枯叶蝶,张巍巍给予高度赞叹;张巍巍一句“关掉手电”,李元胜不问缘由立刻照办,眼睛在适应黑暗以后看到了一大片闪烁的萤火虫……
李元胜对植物表示出的长久爱意可以投射到生活中。对生长极其缓慢的太白贝母,第一年长出针状的苗,第二年长出像样的叶,第三年茎叶齐备后第四年能看到开花,李元胜能够长情地等待四年。李元胜不断地在自家种植各种植物,层峦叠嶂,暗有山野的形态和风貌——中国文人热衷于造园,他却热衷于造山。偶尔那一点剪影,总会让人联想到山中考察行进时发现野生花束恣意又招蜂引蝶的模样。
重庆七月入伏,暑气渐炽,开合这本《万物闪耀》,却贪享了重庆森林的绿意与清凉。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从微观生态到星辰大海,我们会发现,万物闪耀的光就是宇宙中生命的深邃与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