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伟章的句子“炼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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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正林
      经得住时间的作品,最考量作家手笔的还是小说的句子。因此海明威说作家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罗伟章小说的语言是句子中有句子,句子的茬梗上再生新句,新语新枝发新义,突破庸常,捉住惊心,使人物的眉眼举止与小说情节从版画的骨骼上活泛开来。这,我把它称之为小说句子的“炼金术”。
      罗伟章的小说句子,单从形态上就不属一般的一句了断,简单就能划上句号,不是一般叙述的静水平流。《谁在敲门》通过父亲的生日、生病、住院、死亡、办丧、出殡,村支书李光文权力的失衡乃至入狱,写了转型时期农村的乱象与如陈忠实笔下一样的权力纠葛,不亚于塬上的“风绞雪”般残酷;还有人情纠葛,即使亲兄弟亲姊妹也芥蒂横生,面和心不和。《寂静史》里在文化单位想搞点名堂的“我”与曾经的女祭司林安平的几次见面楔入一生的不容易,这不容易是不可能中的世道寂静。小说中的许多句子值得把玩,比方说最初的介绍人陈婷婷的电话,“这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说不清阴影的方向,但它存在。”按我的起句,可能就是“这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就打住了。但罗伟章不是,他有自己对于语言的炼术,“说不清阴影的方向,但它存在”把陈婷婷对于女祭司的女儿林芳的话里有话扩展了外延,成了小说句子中的句子。林安平的父亲对这个生下来就是灾星的女儿算是够好的了,为了让她满12岁就“回到仙班”,送她走进了学堂,“师生共34人,但开学第二天,变成了56人,多出的是部分学生家长。”干啥?要求清退林安平。一般作家很容易庸常的句子在罗伟章这里变成了黑色幽默的两个短句,黑色幽默里蓄满了机趣。你说这是不是句子的“炼金术”呢!
      罗伟章的小说句子让人感觉到初夏里青春的藤蔓,在叙述的丛林中眼看要说完却又节外生了枝,把意蕴在后半句推向了前半句的反面,光秃又转出绿岭,意味的不断分叉藤蔓触须般楔入了罗伟章小说的句子生命。
      读《隐秘史》中的“就像被捉拿的罪犯忘记手铐,被关押的囚徒忘记大墙,被击中的伤兵忘记枪子儿。越想忘记,手铐越凉,大墙越高,枪子儿越烫。”这种不同于庸常的比喻深度让我感受到出自不同手笔句子的力道。小说主人公桂平昌一生的努力是在忘记,试图忘记的是一桩秘密,关于去非洲打工的恶人苟军,关于老婆陈国秀,关于自己一辈子的恐惧和懦弱,正陷落到一个黑暗而深不可测的隐秘里。与《谁在敲门》里当年大姐夫与大姐新婚走新疆投奔远房叔叔两年的空白一样,罗伟章采用了侦探小说的笔法,将秘藏得滴水不漏,非到最后关头才解开。
      反转以后再曲起,再延伸,再风生水起,以反转和曲奇推动人物塑形,形成多维叠加是这两部小说句中“炼金术”的另一笔法,开启了别样的叙述路径,带动叙述,走活人物,通透全篇,因而葆有了小说语言的葳蕤生机。这种句中有句的“炼金术”我们或可称为反手棋、回马枪、反弹琵琶。比方说《声音史》结尾夏青叫杨浪满足她一个请求:学学志刚说话,只学一回,随便学几句,听了这一回,夏青就把他丢开了。“那天夜里又刮大风,又是乱云飞渡。云动天不动。大风过后,天空晴朗。星星越聚越多,银河灿烂奔流。子夜时分,风刚刚停下,杨浪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缥缈、奇异而神秘。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那个披发跣足的女人栽水的声音。”这个披发跣足的女人栽水的声音在小说前面出现过,一桩悲壮声音的回手反转,把小说的意味推向了辽阔。还有《寂静史》里“雪下得扯天扯地,不是下,是奔流”的句中句“是奔流”,我读到这几个字往往会呆坐好一会儿。
      罗伟章的小说句子“炼金术”里有象。有象不算新,古人诗词和话本小说早有;关键是把象楔入后,文字活络生风,赋予了文本高古的境界就不是简单的新了。“接着声音变换,由远及近,宏阔苍凉。那是千河口的先祖们,在齐声传诵中院外竹林里那块卧碑上的碑文——”小说的主题由这样的象形寓意完成了凋敝后的乡村的期待。“正在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坐在对面的女人。”这是悲苦寂静一生的林安平的欣慰,毫不亚于被带离时看他一眼的唯一牵挂谢土。小说句子中还有伏笔还有卧底。比方说《月光边境》中:“她更没意识到的是,自己突然那么饿,是要延长去青城山的里程。”“林娅没意识到这些,她的胃却最先察觉。”在黄龙场酒楼,“还没咽下肚,她就已经不饿了。”这奔往青城山的冰箱死亡之旅是林娅的胃痛救了她,邻座黑衬衫白衬衫关于两起杀妻存冰箱玄谈解构了林娅的拯救,以致到小说结尾,主人公林娅经过缜密的纠结拨打了110。罗伟章的这一句林娅的“胃却最先察觉”是不是整部小说的伏笔、卧底呢,起到了句子在小说中的链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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