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 怀

    故乡的清明雨

  •     

    □刘建华
      周作人曾作了一篇文章,名曰《苦雨》。那年七月,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周家的建筑耐雨能力较差,于是,西墙淋坍,南墙冲倒,水漫书房,梁上君子来光顾,满园是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这的确是让人不快的事。苏东坡曾作《寒食雨二首》,其一为:“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两者都是被雨所苦,只是各有不同,于前者,其苦确是雨的原因,大致归为物质受损之苦罢,后者却非如此,其苦是由于东坡先生仕途失意,看到连日绵雨所引发的精神之苦。
      我总以为,雨本身是好东西,苦她爱她均源于人的需要与心情而已。譬如于我来说,去岁今天,在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某日下午三四时,在宿舍翻看书本,突然天空暗得离奇,瞬息之间便是黑天。外面大雨,只听到声音,却看不到雨的样子,待天渐放亮,才看到地上的雨水。这黑天大雨,对于在外作业的人们来说,确是苦事,于我,却是很惬意的事物。感受白天的黑夜,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新鲜的体验总的来说是好的。相比北方,故乡南方的雨有着自己的特点。有人说,北方的雨,下得豪爽、酣甜、粗犷、干脆;南方的雨,下得缠绵、温柔、纤细、持久。北方的雨像男人而南方的雨像女人。这大致勾勒了南方雨的基本样态。于我故乡的雨而言,另有一些自己的个性。
      故乡在井冈山脚下的莲花县,全年雨水较多,空气湿润,不同季节的雨最能彰显自己的特征。冬天枯水季节,降雨稍少些,大抵来讲,这个季节可用苦雨名之,有时碰上连续十多天的降雨,衣服晾在楼亭上,总是干不了,只能用火去烤,有时不小心,把衣服烧了个洞,那就更苦恼。乡间小路,晴天走着倒是舒适,一遇雨水,干硬的泥路便软化了,小孩子经常摔跤。酷寒的冬天,脏了衣服且不说,那个又干冷又干痛的滋味甭提多难受。秋天的乡村,收获之季,天气晴好,雨水较适宜。水稻收割后,田野又干又软,放学后在干稻草中捉迷藏、找老鼠。在田埂上挖个洞,柴火放进去,待所有柴棍烧得通透以后,把泥土填上,隔绝空气,便是孩童自制的木炭,备上学取暖之用。如若此时,下一场秋雨,于大人来说,有一种收获后诗意的美感。于小孩来说,则是苦了,只能急急地在梦里捉田鼠、烧木炭了。故乡的夏雨凉爽、清透,一天之中,不期而至却又骤然而去。
      相比而言,故乡的清明雨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乐事。春暖花开,气温回升,柔雨绵绵,万物复苏,生命的气息浓郁备至。就如那清明雨,甜甜的、柔柔的、绵绵的、细细的,不疾不徐。既不会有冬雨的干冷,又不会有夏雨的粗糙,也不会有秋雨的无趣。
      关于清明雨,古人诗句描绘甚多。唐朝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说的是实情,美是美矣,但却又有些片面。如我之故乡,赤着脚,戴着草帽,塑料纸身上一披,便是雨衣。挑着稻秧,在路上滑滑地行着,借肩上一担秧的平衡,犹如一架天平般,任身体在斜斜的乡路上摇摆前行,有一种在陆路飞翔的感觉。身心惬意,浪漫之极。下到水田,凉意的水一刺激,会冷冷地打个寒颤。劳动过后,随风摇曳的秧苗被雨水掠过,便抖落了前时的褶皱与泥污,显出清劲、飘逸的样子。此时,你会有“耕种清明雨,乡野人间仙”的感觉。
      作为江西诗派的创始人,宋朝诗人黄庭坚歌道:“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作者既写了清明的祭祖,同时谈到了清明时节的丰富雨水,新草娇柔,在桃李笑的尘世生态中,反衬出野田荒冢的清凉。与故乡清明雨相关的,踏青出游是不能不提的。待到春光灿烂之时,山上可吃的、可美的、可感的事物极其丰盛,小儿们的笑声便布满了山野花丛。宋朝吴惟信的“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写的是城里人的感受,人们半出城寻找春的安抚,但杨柳流莺与梨花毕竟是带不走的,因而日暮笙歌之后,出游之人还是无法真正与春天融为一体。
      故乡却是不同,人是清明雨中人,春是乡野人中春,春与人合为一体。每每此时,小孩是最快乐的。野草莓长出来的嫩颈是最美味的零食。采了回来,折成寸许的小段,塑料袋装着,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首要的是比比谁采的最大最嫩。获胜之人往往怡然自得地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小手慢慢地把包裹嫩颈的那毛茸茸的皮一条条剥下,露出水嫩嫩的胖颈,用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一端,手在上嫩颈在下地高高举起,头极致化地仰着,小嘴使力往上含住嫩颈,细细地吮着它的香甜与气息,然后猛地一咬,咯吱咯吱地嚼着,发出脆脆的声响,仿佛在品味仙宫蟠桃,其妙无穷。于小姑娘来说,山上的野花野草,都成为装扮自己与家居的最美饰品。母亲采摘新长的蕨菜,成为全家人的美食。傍晚时分,父亲闲了,带着孩子们山上田野走走,小狗在后远远地跟着,远处炊烟袅袅,周边小鸟高歌,间或不知名小虫子的清乐冲撞进来,加上黄牛的叫声,春天的清明就成为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画卷。
      清明祭祖那日,有艳阳天,也有绵绵雨。艳阳天固然方便,但却少了一点忧伤感怀的情绪。因此,我倒喜欢清明雨时祭祖。我家祖坟在一个山脊梁上,距家不是很远,但泥路崎岖,碰上雨时,软软的黄泥路既滑又粘,经常把我的雨鞋粘住,跑出老远,才发现是赤脚踩在地上。于是,干脆赤脚前行,去是上坡路,必须攀扶路边的树枝,柔柔细雨飘在身上,根本不当一回事,心里想着的是给祖父母们作揖行礼,更美的是站在山高处,凭细雨斜眺,他人或行走或祭祖的情景便一览无余。上山难下山却容易,我和二哥经常是奔跑着下去,连跳带滑,不一刻就到了山脚。
      近年来,清明节的内容丰富了,时间也延长了。可是,身处异地他乡的我,十年来,对故乡的祭祖,故乡的清明节,只能心向往之,几回回梦里清明雨了。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