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统和未来的双重关怀

    ——谷禾《世界的每一个早晨》的精神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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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瑾
      谷禾似乎有意放弃了《世界的每一个早晨》这部诗集的“跋”或“后记”的写作,这让试图直接了解其创作意图的读者不得不一开始就回到文本。这部诗集编排上分为3辑,如按篇幅而言可分为83首短诗和1首4章节长诗。杜·格林拜恩曾说:“追问诗歌和文学创作的意义,这种行为并不过分,因为每个人都会对意义作出不同的解释。”既然不同,“追问”有时难免肤浅或走样,但有时又不得不这么做。比如本文谈论的谷禾,我觉得他和海伦·文德勒笔下的阿什贝利一样“也是一个概括的诗人,他一边前行,一边在寓言化、在沉思和分类,除了偶尔的轨迹,他在身后留下了发展的‘环境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谈论谷禾其实就是谈论诗歌的精神目的意志这样一类偏于宏阔的、无法绕开的话题。
      因为居住的关系,有人说谷禾是“运河岸边的诗人”。这个称谓很有意思。运河是流动的,地理上贯通古今,文化上串联旧新,在谷禾看来,运河“是我们民族命运的隐喻”。如果承认场域对一个有“目的”的诗人会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那么谷禾的创作无疑浸润在传统和未来的交汇之处——希尔斯称之为“延传变体链”,即“从过去延传至今的事物”及其“在时间中被接受和相传时出现的一系列变体”。诗集开篇第一首《落在身上的雪》就表现出了一种时间空间折叠融合的气质:“……雪/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雪人/像生命的痛苦把我变成痛苦的人/它忘了我已习惯痛苦/忘了这世上还有更多快乐的人/他们从不同的屋子里/看这些雪落下来……把世界变成雪的世界,走在雪中的人,变成了一样的雪人/走哪儿都一身雪,好像这些人/一直是雪的一部分/是‘雪’这个词。”“雪”和“时间”一样轻柔如无物,然而其能赋型赋名,将世界和痛苦或快乐的“我”纳入自己的精神谱系。如果能改变或同化现实的一切的“雪”兼具传统和未来的时性禀赋,“雪的世界”和“雪中的人”无疑是线状的、可以贯通过去和未来的“此世”集合体。也就是说,谷禾抒发的还是此在之情,但已是“希望和梦想将经验变形”后的精微而广大的情/视野。
      这一推论非是妄自杜撰。按冷霜的说法,我们“从过去的‘诗’‘骚’‘乐府’‘词’等不同体裁中建立起一个历史主义的古典诗歌的脉络”。谷禾是这个古典主义的自觉的现代继承者,他说:“当我再一次问自己,是否当下众多汉语写作者言必提及的诸如米沃什、布罗茨基、沃尔科特甚至艾略特、庞德等20世纪的西方文学大师级诗人们,其艺术成就和影响力已经超越了我们的先辈杜甫时,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谷禾刻意继承着杜甫的衣钵,但显然在精神脉络上是私淑杜氏的,恰如霍俊明在序言中所说,“谷禾更为侧重的是杜甫式的个人记忆能力、语言现实感和诗性正义。”
      但这并不意味着谷禾拒绝现代性或西方诗人。在长诗《四重奏》中,谷禾在各章开篇时不但引用了杜甫,还摘转卡内蒂、里尔克、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句。《四重奏》虽然倾向于以时间为序构建起独特的空间/精神逻辑,试图以个我/现实为视角让历史和未来在一起凝视,但是,由于意象叠加、词语错杂,很难用某种既定的理论概括中心意旨。不过,“而大海/将从它消失的地方诞生”“父亲们,把麦地抬高一些/伸出你的援手吧,就像镜子里/救出水银的前生”“当你放下一切走出来/停在林边的单车,已被另一个人骑远”“进入一片虚构之雪,你所见并不比真实的雪更远”这类诗句在提醒着我们,谷禾一直在以个我身份,与过去未来进行哲性沟通。事实上,诗歌是动态的多元性系统,她潜在地包含哲学或逻辑上的一切可能,甚至还是自我的对话,故而才有这种宣称:诗乃是存在的词语性创建。正是这个意义上,我才认定谷禾的创作基于传统和未来的双重关怀。
      诗歌作为内在个我或知性的图式化,是有鲜明个人烙印的。阿兰·巴迪欧认为:“一首诗所宣告的独特性不进入任何可能存在的利润计算。”故而他才说诗歌把自身表现为语言之物。在谷禾这里,生活不是人和场景,而是思考和感觉。正由于此,他的作品不直白、不晦涩,而是浑厚耐读,其语言是自满的,意境是自然外溢的,当读到“低头时,看见数不清的疤痕/从骨头深处泛出来”“这一撮新土,这大地最潮湿的部分”这种新奇而又精细的句子时,难免怦然心动又掩卷而思——诗歌和它的出发者——人一样,有自己的宇宙和土壤——而这样的句子在《世界的每一个早晨》中和鸟鸣露珠阳光一样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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