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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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清茨
我素是爱喝一点南瓜或雪菜、青菜粥之类的,这点应是随了父亲。
记忆中,父亲一礼拜须得喝上三四回粥。许是他胃不太好的缘故,粥不能熬得太稠亦不能太稀,还得是雪白的、黏黏糯糯浮着粥油,一看就让人心生食欲的那种,用江南的话说叫“卖相”好。这个在某种程度上是极考验一个人的厨艺水准的。母亲也不烦,总是耐心地淘好米,放上适量的清水,放在熬粥的小炉上,用小火慢慢地熬上几个小时。看着父亲喝得惬意,她的眉眼都是上扬的得意。但母亲自己几乎不喝粥,她爱吃米饭(尤其是糯米饭),或者有时吃点汤泡饭,父亲经常叫她一块儿喝粥,这时母亲常会蹙眉拒绝。
一个夏日傍晚,太阳还在天上晃荡着。我陪父亲正在庭院喝粥,见母亲做了小菜端出来。父亲宠溺地看着母亲:“别忙了,今日初伏,坐下一起喝点粥。”母亲拿围裙擦了擦手:“不了,你们父女俩喝,我吃饭。”父亲那日如同一个大龄的顽皮孩童,非要母亲陪他喝粥,母亲依如往日断然拒绝。
僵持之下,父亲揶揄道:“真是地主婆出身的,二十年了,从来都不与我喝粥,以前那些穷人长年都是喝的稀似水的粥,根本都吃不饱。”
母亲闻言,怔忡一下,忽而恼了:“你才是地主,要不然当年你阿姐总是讲什么小地主家终归是小地主家的,小家家里的,那时咱俩都订婚了,她还死活要你娶上海何家的大小姐,叫你不要娶我………你如今是不是后悔了?”
父亲无意的一句玩笑话引起了母亲对当年往事的回忆,言语中有悲愤与难过,还有压抑已久的激愤不平。
父亲轻松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和煦的面容又恢复了昔日的清清冷冷:“提这些作甚,多少年前的事了。”他的声音低沉,略带些冰冷。母亲置若罔闻,她边控诉边故意愤愤地端起碗,足足吃了两碗米饭给父亲看,父亲对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默默地喝了一小碗米粥便放下了碗筷。
天边一朵厚厚的云,忽而将彼时还算耀眼的太阳给遮住了,刹那投下一片阴凉。一阵稍嫌温热的风突然吹过来,我被无端地呛了一口,便借口饱了要回屋练习胡琴,尴尬地笑着回了里屋……
父亲那夜几乎是在书房里度过的。母亲近二十年向来温顺忠实,几乎从不违背父亲的任何意愿。而父亲也一直对母亲是关怀宠溺,倾其所有。唯独在婚前姑母曾经反对过他们婚姻的这件事情上,母亲骨子里的悲哀与倔强便会爆发出来,就像只刺猬,随时竖起满身的硬刺来保护自己。
父亲没有想到,看似岁月静好的近二十年,因为一句无心之言,温柔的母亲,终有一日会筑起防御的城墙,甚至举起语言的利刃,狠狠刺向他的心脏。平日从来不抽烟的他,站在窗前,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却吸到了夏日里寒雪与冷风的气息。
母亲一直阴沉着脸,亦未搭理父亲,她洗漱后独自躺在床上,看了半宿的《红楼梦》。
成人的世界里,曾经想要的那种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神仙般的爱情,亦会因为柴米油盐、日常俗事及往事的追忆有所窘迫、有所怨伤、有所避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