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束“火”的文心燃了一个世纪

文学巨匠王火去世，临走时说“我就悄悄地，该走了就走了”

王火与马识途（摄于2022年）。 马万梅供图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由四川文艺出版社提供

□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肖姗姗
　　2025年11月23日晚上10时许，成都初冬的夜静谧如潭。在四川省人民医院的病房里，103岁（虚岁）的王火（本名王洪溥）安详阖目。

　　这位穿越了一个世纪风雨的文学巨匠，用一生燃成了一束不灭的“火”——这火，曾刺破南京大屠杀的漫天阴霾，曾熔铸成长篇史诗《战争和人》的滚烫文字，更温暖了无数后辈文人的创作之路。
　　在一个多月前的2025天府书展上，他还坐着轮椅出席《火铸文心：王火传》新书发布会，与96岁的挚友李致执手相拥。两双布满岁月沟壑的手紧紧相握，眼角泛起泪光。这场新书发布会，不仅定格了一代文人的风骨与温情，也是他与文学事业的深情告别。
　　11月27日，成都东郊殡仪馆松鹤厅内，白菊如雪，王火静静地躺在素白中央，仿佛只是倦了，要在成都的冬夜里沉沉睡去。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四川文艺出版社，以及来自北京、上海等地出版社的代表与王火的亲朋好友齐聚，每个人都手持一支红玫瑰，以朴素而深情的方式，送别这位文坛前辈。“他用文字记录了时代，用一生践行了热爱。他的作品和精神会永远存在，会一直陪伴着我们。以后想他的时候，我们就看看他的书，读读他写的文字，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王火女儿王凌的话语里满是对父亲的思念与不舍，也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和读者的心声。

烽火少年
书香里的觉醒，战乱中的淬炼
　　上海霞飞路的洋房里，1924年7月出生的王火，成长于书香氤氲的家庭。王火父亲王开疆是政法教育界知名人士，与章太炎、黎锦晖毗邻而居，蔡元培、许地山等文化名流常来家中雅集。年幼的王火总爱趴在书房门口，听大人们纵论国事、探讨文学。蕴含家国大义与理想抱负的话语如春雨浸润心田，悄悄埋下“以文立命”的种子。
　　1937年的战火撕裂江南的宁静，13岁的王火目睹了日军轰炸上海的火光，经历了河南大灾荒的流离失所。在逃难路上，饿殍遍野的惨状与同胞在绝境中相互扶持、宁死不屈的气节，被深深烙印在他心底。“‘家国’二字不是书本上冰冷的铅字，是千千万万人用血肉守护的信念。”多年后，他在回忆录中写下的这句话，字字千钧。
　　1942年盛夏，18岁的王火怀揣“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理想，冲破日军封锁线，独自前往西南求学。
　　这段旅程堪称与死神的赛跑：乘火车至南京、合肥后，战火阻断前路，他爬山越岭、涉水而行；途经河南、陕西时，躲避轰炸、忍饥挨饿，甚至一度与家人失联、生死未卜。
　　抵达重庆江津后，他考入国立九中，次年在《江津日报》发表评论《九中就医学生感言》，迈出文学之路第一步。
　　1944年，王火以全国第七名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师从萧乾、陈望道、赵敏恒等名师。萧乾“写新闻要加‘防腐剂’，让短期报道成为持久历史记录”的教诲，陈望道“语言要能明晰理念、畅达情感”的叮嘱，他铭记终生。
　　求学期间，王火主动请缨担任重庆《时事新报》、上海《现实》杂志社、台湾《新生报》挂名记者，奔波于沪宁等地采访，立志做像萧乾、恩尼·派尔那样的战地记者，用笔墨为公平正义鼓与呼。

以笔为戈
南京城的呐喊，历史的见证者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复旦大学沸腾。喜悦过后，南京大屠杀的血色历史撞击着王火的心——30万同胞的冤魂不能被掩埋。不久，他以“上海、南京特派员”身份，前往南京采访战犯审判。
　　1946年2月的南京，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战争的血腥，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曾经繁华的秦淮河畔一片萧条。
　　王火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泡档案馆查阅史料，走访幸存者，前往草鞋峡、燕子矶等遇难者丛葬地见证骸骨发掘，全程旁听公审谷寿夫、冈村宁次等战犯，将他们的每一个罪恶细节刻进脑海。
　　庭审现场，身中37 刀、拼死护住腹中孩子的幸存者李秀英，用围巾半掩刀伤面容作证：“日军闯进家里见人就杀，我抱着孩子躲在柜子里，被他们一刀又一刀地刺……”字字泣血，令在场者落泪。庭审后，王火与她约定采访，在简陋小屋中记录完整遭遇，泪水多次模糊视线。他深知，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对遇难同胞的告慰，对历史真相的坚守。
　　王火还采访了梁廷芳、陈福宝等幸存者。陈福宝老人带着检察官来到五台山下，指认当年日寇活埋中国人的地点。当一批发黑的骸骨被发掘出来时，王火站在一旁浑身颤抖，手中的笔却从未停下。
　　1946年11月，王火以笔名“王公亮”在《大公报》发表长篇通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记南京大屠杀时的三位死里逃生者》，这是最早系统记录南京大屠杀幸存者遭遇的长篇报道之一，引发轰动。此后，他又发表《南京大屠杀主犯谷寿夫受审详记》，记录其伏法过程。
　　“审判和枪决战犯时，我都在场。”102岁的王火回忆时眼神坚定，“不是为了出名，只是必须把这些写下来，对得起死去的同胞和历史。”报社愿付高额稿费，他婉言拒绝，仅要求寄一份样报。这些报纸被他珍藏了一辈子，后来悉数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为见证历史的珍贵实物。至今提及此事，中国现代文学馆征集编目部主任、研究馆员慕津锋仍感佩不已：“王老说，‘捐给文学馆，比留在家里有价值’，那种把心血托付给国家的赤诚特别动人。”

文心不灭
烈火中的重生，独眼写就春秋
　　新中国成立后，王火先后在上海总工会、工人出版社等单位工作，参与筹建上海劳动出版社，创办《工人》半月刊。
　　1951年，他动笔撰写长篇小说《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战争和人》的前身，计划以3部作品从西安事变写到抗战胜利，全景式展现那段历史。不料，20世纪60年代初，120万字初稿不幸被付之一炬。
　　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于砚章致信鼓励：“您的作品是历史的见证、民族的记忆，恳请重新创作。”55岁的王火激动得落泪，毅然答应。
　　为收集素材，他专程走访南京、苏州等地，在枫桥镇寒山寺畔，面对潺潺流淌的古运河，仿佛重回战火年代。“就像米开朗基罗雕琢闲置多年的大理石，我也要把这段历史重新‘雕琢’出来。”王火如是说。
　　重写过程，是与命运较量的过程。1985年5月，调任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的王火，携带《战争和人》第一部清样途经出版大厦工地时，听到小孩的哭声，发现一个穿红毛衣的小女孩掉进深沟。他立刻跳下救人，将女孩托上去后，因沟壁湿滑，用皮鞋尖踢凹痕攀爬时，头部重重撞在钢管上，导致颅内出血、脑震荡，左眼视网膜严重受伤。
　　1987年9月，因劳累过度，左眼伤疤破裂、视网膜脱落。两次手术失败后，左眼彻底失明。
　　“搞创作的人，眼睛就是命啊！”王凌哽咽回忆，“可爸爸只摸了摸左眼，平静地说，‘还有右眼，能看见就不能停笔。’”
　　此后，王火用仅有的右眼“爬格子”，定下每天完成2000字的规矩。夏天闷热，王火汗流浃背地伏在书桌上，汗水滴在稿纸上，晕开墨点；冬天寒冷，他裹着厚毯在台灯下写作，身影坚毅。
　　1987年至1992年，《战争和人》三部曲相继出版。1993年7月，合集正式推出。
　　这部167万字的作品以童霜威父子的漂泊轨迹为线索，既书写了南京大屠杀、重庆谈判等重大历史事件，也描绘了普通人在战火中的挣扎与坚守。书中庄嫂的原型，就是南京大屠杀中的幸存者李秀英。
　　《战争和人》三部曲以宏大叙事、深刻洞察，全景式展现抗日战争时期社会风貌与民族精神，具有重要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1997年，该书全票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此后又斩获“炎黄杯”人民文学奖、第二届国家图书奖、全国“八五”期间优秀长篇小说奖。
　　在茅盾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上，74岁的王火发言谦逊：“应当谦虚，继续努力。真正的作家谁也代替不了谁，好作品需要时间考验。”

君子之交
文坛中的温情，岁月里的知己
　　王火与著名作家马识途的“淡水之交”，成为川蜀文坛佳话。
　　20世纪60年代，王火就读过马识途的《找红军》《老三姐》，对其充满敬意。1983年调到四川后，两人一见如故，常相约品茗聊天，从抗战聊到新中国建设，从写作技巧谈到文学理想。马识途曾说：“和王火聊天，就像和知己对话，不用多说，彼此都懂。”
　　2017年8月，102岁的马识途不顾酷暑与家人劝阻，出席《王火文集》首发式，深情朗诵为挚友创作的七律：“淡水之交数十春，潭深千尺比汪伦。同舟共渡风雨夜，相见无言胜有声。”2018年6月，刚病愈的王火参加《马识途文集》发布会，挥毫写下“赤胆忠心老革命，灿烂辉煌大作家”的对联相赠。
　　两位老人在生活中彼此牵挂，在创作上相互激励。马识途坦言，王火失明仍坚持创作的精神鼓舞着自己，王火称赞马识途“103岁还笔耕不辍，是我的榜样”。
　　2024年，马识途逝世，王火轻声念叨：“少了个知心人啊！”
　　王火与李致的42年友情同样温暖。2025年10月18日，在2025天府书展上，103岁的王火与96岁的李致坐着轮椅缓缓进入会场，两双布满岁月纹路的手紧紧相握。两人凑近耳边，低声絮语，眼角泛泪。李致回忆：“为了这场见面，我前一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年，相互扶持、彼此牵挂，每一个片段都记在心里。”
　　王火对后辈不吝赐教，叮嘱年轻作家：“要背对文坛，面向生活。沉得住气，才能写出好作品。”
　　作为受王火影响至深的后辈，阿来与他的交集，是文坛跨代际的温情传承。
　　相识30余年，阿来从未听王火谈过自己的功绩，“他总是谈别人的好，谈文学的纯粹。”这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风度，让阿来深感敬佩。
　　2025年7月，《火铸文心》传记即将出版，王火希望阿来题写书名，阿来自感“缺乏斯文熏染”，犹豫再三，最终以《文心诗魂，火铸乃成》的读后感致敬。他在文中写道，王火改名“火”的深意令人触动：“火，黑暗中是光亮，寒冷时是温暖，绝望中是希望。”
　　王火逝世的消息传来，正在宜宾出席文学活动的阿来言谈悲伤：“我一定要赶回去送送王老。”他想起为传记写序时反复揣摩的字句，“那时只觉字字千钧，如今再念起，却满是痛惜。先生的‘火’，燃了一个世纪，照亮了文坛的路，也温暖了后辈的心。这束火或许熄了，但它曾带来的光，早已刻进每一个被他影响过的人心里，永远不会熄灭。”

薪火相传
最后的嘱托，永恒的光亮
　　2025年11月初，王火突发脑出血住进四川省人民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的23天里，女儿王凌每天都守在病房外，隔着玻璃与父亲挥手。每次看到女儿，王火都会用尽全身气力抬抬手回应，眼神里满是牵挂与不舍。
　　11月23日，因抢救无效，王火先生安详离去。临终前，他特意留下嘱托：“走的话就不要麻烦组织，我就悄悄地，该走了就走了。”朴实无华的嘱托，彰显了他一生淡泊名利、谦逊低调的品格。
　　得知王火去世的消息，各地读者纷纷通过线上留言、委托献花等方式表达缅怀之情。同时，《战争和人》三部曲在各大图书平台的借阅量、购买量激增，四川文艺出版社紧急加印该书纪念版，将于告别仪式后正式推出。
　　他以笔为戈，记录下民族苦难的历史真相；他以生命坚守，铸就了文学不朽的丰碑；他以温情待人，滋养了文坛深厚的情谊。这束名为“王火”的光，不会因生命的落幕而熄灭，终将化作漫天星辰，在岁月中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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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里的“火”
　　王火的文字，是刻在时代年轮上的史诗。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兼具历史厚度与人文温度的大家，他以半个多世纪的炽热坚守，笔耕不辍——左眼失明仍伏案疾书，让文字烛照不灭的人性光辉。
　　王火著有长篇小说《战争和人》（三部曲）、《血染春秋——节振国传奇》《外国八路》等，回忆录《失去了的黄金时代——金陵童话》《长相依》等，中篇小说集《边陲军魂》《隐私权》《心上的海潮》，散文集《西窗烛》《人世绘》《王火散文随笔》，中短篇小说集《梦中人生》《东方威尼斯——一个京剧女演员的传奇》，以及电影文学剧本《平鹰坟》《明月天涯》《绿云寨》等作品。

《战争和人》（三部曲）
　　简介：全书160余万字，以国民党上层官吏童霜威及其子童家霆的人生轨迹为线索，全景式展现1936年西安事变至1947年全面内战前夕的时代风云，涵盖南京大屠杀、重庆谈判等重大历史事件。作品创作历经近半个世纪，第二部、第三部是王火在左眼失明后完成，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第二届国家图书奖等多项大奖，被选入《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书系》。

《英雄为国：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
　　简介：这是一部传记小说，讲述冀东抗日民族英雄节振国的故事。在抗战时期，由节振国带领的工人游击队在唐山及冀东地区打鬼子、除汉奸、平土匪，在日军血腥的“扫荡”中打击侵略者。本书自20世纪50年代出版后，曾引起广泛反响，被誉为“影响过整整一代人的优秀作品”。

《外国八路》
　　简介：聚焦抗战时期的跨国正义力量，以独特视角讲述国际友人支援中国抗战的故事，展现战争背景下的人性光辉与国际情谊，填补了相关题材的文学空白，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文学剧本。

《过客蓦然回首》
　　简介：近50万字的纪实写真集，王火以“天涯过客”的视角，追忆20世纪人生旅途中难忘的人和事，记录鲜活真实的生命历程，兼具个人回忆与社会纪实价值。

《西窗烛》
　　简介：收录多篇散文佳作，内容涵盖生活感悟、读书思考、人物追忆等。文字如西窗烛下的絮语，温暖细腻且富有生活气息与人文情怀，获四川省优秀图书奖。

《平鹰坟》
　　简介：由王火担任主要执笔，围绕“平鹰坟”核心事件展开，讲述特定历史背景下农民的抗争与觉醒，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鲜明，1977年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