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赶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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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阿莲
      几十年了,老辈子仍习惯将老公社所在地叫“大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这里有村里唯一的幼儿园、小学、卫生所和商店。
      而赶大队,则特指去商店买东西。镇里很远,山路来回得一整天,冬天还得“两头黑”。如此,大队的商店显得尤为重要,柴米油盐,一根针、一绺线,都从这里补给。走亲戚前要赶大队,买白砂糖和各种粉状的“营养品”。重要农时要赶大队,买尿素和磷肥。老人家哄小孙孙要赶大队,买方便面和花里胡哨的糖。有钱清账时,夫妻二人晚上或暴雨天要赶大队,毕竟赊账不光彩,需得隐秘行事。
      商店就在山边,与小学一路之隔。一排平房三间屋子,中间双开大门卖杂货,三面玻璃柜,三面格子墙,满满当当的货。左右两扇小门里堆着化肥种子和农药,小门老关着。老板站在柜台里,总埋头弯腰,一只手蘸口水翻赊账本子,一只手翻飞着拨算珠子,拎起算盘来回一摇,又开始新的三下五除二。
      乡亲们私下管老板叫“货郎子”,打火机不燃了,农药杀不死虫子了,大人便犯嘀咕:“这个货郎子!又卖歪货!”公开就叫他名字“华”。华不一直在商店,更多在家附近的田地里。有人买东西,便朝着他家的方向大喊:“华,买东西。”高瘦的身影就闪得飞快,腰间的钥匙串儿窸窸窣窣,估计刚从耙上下来,一腿子的稀泥。着急忙慌跑一趟,小孩子一毛钱买辣片,他也不恼。
      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华安了村里唯一的座机,又开辟了新生意:省内接打两角,省外接打五角。张家用钱李家娶亲的事儿,都从这儿鸿雁传声。有人用电话时,华就在旁边安静地分装白砂糖,金属尺子往蜡烛上晃两下,印着“福”“囍”纹样的透明塑料袋沿尺子一折,口便封好了,谁家儿子要带外省媳妇回家的消息也要传开了。
      正对门的货柜,主要展示辣条、山楂片、棒棒糖、手指饼、娃哈哈,以及臭干子、牛板筋等各种小零食。娃哈哈没有吸管,盖子类似奶嘴,价值一块五,属于高级零食,买的人较少。物美价廉的辣条最畅销,华接过一张角票,便徒手捞一根递给小孩。有时是辣片,辣片叠在一起,华就徒手撕开,油叽叽的,转头又用擦灰的帕子擦手。后来有人质疑卫生,他便将包装袋摊在柜面上,让小孩自取。
      这里的商品没有过期的说法,全凭“货郎子”良心。馋嘴孩子眼巴巴不肯离开,大人连拖带拉,走远几步,对着满不情愿的小崽子说:“哎呀,不晓得放了好久了!”也有婶子拎着受潮的饼干、拉丝的硬糖骂骂咧咧找上门,华都爽快换货,或者麻利退钱。
      右边墙角里杵着两个白色塑料大缸,那是白酒和菜籽油。田里长出来的油菜籽都卖掉换钱了,吃菜籽油是极奢侈的,乡人日常用猪板油,或肥猪肉、猪大肠做底油。家里央人收麦打谷或是来了客人,大人才用一两毛钱利诱,支使小孩举着油瓶子酒瓶子打油灌酒。紧邻的货架放海带、粉丝、虾片、芸豆,袋装酱油和醋,俨然粮油干杂区的陈列。
      其他架子上挤着黄胶鞋、雨鞋和啤酒,袖套、围裙和洗衣粉。其他柜子里还有针线、橡皮筋、金属蝴蝶发夹,以及作业本、墨水、圆珠笔。没什么严格的顺序,十多平方屋子,杂七杂八堆满了大人的世故与人情,也装满了小孩的快乐与渴望。若碰上买冰糖的,华便拿着小铁锤砰砰地敲,从“冰糖山”凿出小块块,装进塑料袋,再放进秤盘。一杆老秤从房梁吊下来悬在半空,秤钩挂着秤盘,秤杆光溜溜的,华用食指微妙地拨动秤砣,左右着无数次钱货平衡。
      大约在我小学二三年级某天,父亲母亲和一众表叔表婶恰好在学校围墙外修公路。夏日当空,茂盛的青冈树也遮不住,不知谁在商店买了一瓶“高橙”,大概是很高的瓶子装的橙汁味汽水。父亲招呼我到路边,往我的小搪瓷盅子偏了半盏。我抱着盅子,挨着年轻的父亲,蹲在树荫底下,一饮而尽。
      二十多年过去,华早缩成了小老头,商店荡然无存,我亦再没喝过那般可口的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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