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前的一瞬间
——读凌仕江散文集《微尘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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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树
尘土与大地有多少种交会的姿态?如果以微尘喻人生,它要经历怎样的翻飞升沉,才会最终回归大地的怀抱?而这回归又是不是必然?在大与小、永恒与瞬息的对比之间,我们该以何种笔触,书写微尘经行的轨迹?翻开凌仕江的散文集《微尘大地》之前,书名带给人无限漫漶的遐思;读罢全书,充溢心间的则是酸楚的温暖。
凌仕江在这部新作的40篇散文中,写人、写花,写蝉鸣蛙叫、故乡他乡,更写行走在人间热土上的惶惑与赤忱、与人生旅伴相别相拥的苦痛与温情。它是个体经验的诚实记录,也是对寄寓天地间如微尘般飞舞不息的生命们的讴歌。
全书一开篇,《花隐谷》便道出了一种今日人人共有却又难以言说的愁绪。在钢筋水泥森林间忙碌的人们无暇赏花,而生活在老屋与故乡的父母辈,他们的春天更为平静。花似乎从人们的视野中隐去了,这并非物理上的消隐,而是像花一样生机勃勃、带着山林水泽之气的乡村生活,人与人、人与家乡还凭着肉身的真切知觉相触摸的时代,已在精神上被动地退场了。
最后峰回路转般,作者给出了一个略显俏皮的结尾:“做一件不厌其烦的事:给故乡的每一座山坡坡、每一条水沟沟、每一朵花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我给老屋取名——花隐谷。”在怀念与怅惘、在隔膜与迷茫后,他选择的是铭记与重新书写。给事物取名,就与它结了缘。即使已不再是稚童年岁,人依然可以选择坚持一份天真,与或许终会消失但此刻真切存在的一切结缘。
开篇写中年况味,无暇看花,有满面风尘之感,结尾却归于这样干净的喜悦。它并非生命伊始那种无知无觉的纯净,而是遍历世事后仍愿回返最初的、泥沙澄去后的澄澈——这正是自《花隐谷》起浸润全书的气质。作者有足够的敏锐捕捉浮动在空气中的焦虑与狼狈,又以足够的诚实接纳消化它们,如同大地张开怀抱,耐心等待微尘在狂舞后静静下落。
继续读下去,我结识了许许多多素昧平生的人们:羞怯地等待出嫁却迎来一场灾难的三姐,陷在城里的哥,害怕被斑鸠喊魂的老人,“鸭司令”舅舅,得了哑症的练孃孃,老实却精明的二莽,死于异乡的年轻人……他们在文字中那样确凿、鲜明、不可抗拒地浮现出来,带着我不完全能听懂的声腔,传递着独属于某片土地的记忆。
呼唤出走的游子时,他写母亲的深情:“母亲说的,吃鸡蛋是图个圆。然而,鸡蛋下肚之后,家就像鸡蛋裂成两半,一半在城市泛白,一半在乡下泛黄。”朴素的比喻如同离家时母亲的叮咛。然而,他又深深懂得游子无处安放的野望:“所有出走者都因为村子的沦陷而无法看见膨胀的城市。”他想将父母接进城里的荣誉,在残棋一般的家园面前,永远面目模糊,永远得失难计,永远晦涩如加上了太多修饰词的文字。
在《微尘大地》中,流动的既不是自顾自追忆过去的田园牧歌,也不是置身事外、居高临下的责人宽己。不如说,从头到尾,作者只是在真诚地困惑和迷茫。他写从小到大都为称呼犯难,为故乡老气横秋的语序定义而不适。但当人到中年回乡,从言语到行为都难以协调、曾相称呼的人都已老去或离开时,又有由衷的悲凉。故乡,故人,他人,自己,谁能肩负起全部的责任,谁能全错或是全对?作者无意于作粗暴的判断,他给出的只是文学所能做到的全部:诚实。而这正是它的感人之处。
自然,乡人乡情不是《微尘大地》的全部。一页页翻过去,你会忍不住惊叹作者对生活的观察之细、遐思之远。任何平日不加留意的事物,都能成为他飞扬思绪的起点,延伸出万缕千丝,与旧时光里的某个少年曲折相会。
在这场纸上的旅行,最可靠的向导无疑是作者的文字:时而精警有力,时而绵软多情,时而静默地燃烧。
在写相对抽象的内容时,作者也会引入生活化的譬喻,让文字在生动中又有一分对世情的悲悯:“一发不可收的词语,闯进相同的世界,总有打不完的架,就像命不好的母亲,打同样命不好的女儿。”读时唯有苦笑,为词,为人,为这进退维谷的一生。
更多的时候,文字里浸润的是作者对世间的一番深情。他写什么,就随着摹写叙述的对象转换口吻声腔,让它们经由自己的笔,被引渡到另一个时空里来。
把这300多页的路走完,重新看向《微尘大地》的书名,不由得一叹:好贴切。书中所写,并无壮阔的事业,也没有足够跌宕的情节,有的只是如微尘般曾经飞舞而终将落下的卑微生命。在时代的洪流中,在时间的磨蚀下,它们显得何其渺小,如同一树花在无人注目中走过盛放到凋零的全程。
然而,微尘的悲凉,最终归于大地的温暖。生命固然短暂无常,而寄寓天地间的一遭,终究交织出了许许多多故事,为眼眸和文字封存。微尘的舞动,之于天地只是短短一瞬,但人间的种种悲欢、无限心事,不也正是在这交会的一瞬发生的吗?
至此,《微尘大地》的用心与价值,便显露无遗了:尽管渺小,尽管徒劳,但每一粒微尘,都在以其落下前的飞舞,丰富厚土承载的深度。注视它,感受它,在落下前记录它,这便是人能对生命所作的,最高的礼赞。
(《微尘大地》,凌仕江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