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家
楚颂帖——再谈我的“苏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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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军
(一)
只因在《苏帖情缘》一文中,信笔写了一段我与东坡公《楚颂帖》的因缘往事,就引来一连串的后续故事——当然,也是因为我在寄荃堂小号推送这篇散文时,细心的主编敬涛兄专门问我索要了那套家藏《楚颂帖》的原拓照片,并醒目地配发在行文中间。由此就引来了两位行家的回馈——
首先是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的来函,说他第一次读到苏东坡的这个字帖,激赏。他问我哪里能买到这个拓片?我照实相告,说是一位蜀中的朋友自眉山三苏祠购得。徐校长只回了一个字“好”,想必就是寻迹而去了。隔不多久,我就在他的朋友圈中读到了这样一个帖子:“吾友侯军先生诗书印俱精,他近日在公众号中发表一文《苏帖情缘》,提到苏东坡的《楚颂帖》,我从未见过如此风格的苏字,非常喜欢,简直把宋人苏黄米蔡的优点全收其中,气势恢宏,结构苍劲,是一幅神品。近期好不容易在四川三苏祠找到碑帖,供大家欣赏。”下面就晒出了他新入藏的《楚颂帖》照片。
另一位行家,是著名书画大师周凯先生。他遍临名帖,视野开阔,对《楚颂帖》也是一见钟情——他以我配发的原拓照片为范本,竟然临得神形毕肖。我看到他发来的临帖照片,不由得暗自赞叹,同时心生一念:“既然徐扬生校长能买到原拓,那我何不也给周老师入藏一套,那他临写起来,岂不更妙!”于是,我就给三苏祠打去电话,探询有没有《楚颂帖》的存货?得到的回应是又断货了。我不甘心,就上网去搜,结果也是全网告阙。不过,网络大数据的好处之一,就是一旦你搜过此事,相关的内容也会联翩而至。我由此获知,原拓虽然无果,出版物尚有线索——原来早在三十多年前的1991年10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就将《楚颂帖》出版印行了。我连忙再搜此书,果然见到一家网点挂着这个书名。当即下了订单,店家却很快回电曰:对不起,此书已然售出,尚未及时撤下书单。我顿时心又凉了。
好在李瑾是网购的熟手,她说,一时断货不怕,过几天再搜,说不定又有了。
果然,几天后传来佳音:网上又有店家上新了。她说,发现两家网店各上一本,我都订下了,一本给周老师,一本给你留着。真是正合我意!
一周后,两册《楚颂帖》,先后寄到。其中一本,连包装都没拆,直接转寄深圳。而另一本则留在我的案头,每每于灯下细细赏读。
(二)
读拓与读帖,就我的感觉而言,略有分别。单论《楚颂帖》,原拓是四条四尺半裁,须高挂于壁,再退后数步观赏,方见其整体气势,而于细微婉转处,则往往不易体察。而读帖则不然,不惟可近观其笔法之妙,对文字内容也便于细细品味。加之一般出版物都有前序后记,说明原委,这对理解书作之背景和流布,大有裨益。
关于《楚颂帖》,史料记载还算清楚:元丰七年(1084年)苏东坡来到阳羡(今宜兴),察看好友蒋之奇为他物色的一块田地。大概是对买下这片田地非常满意,遂欣然挥毫,文如泉涌,笔走如龙,酣畅淋漓地成就了这篇《楚颂帖》,以此向好友蒋之奇表示谢意。
从书法观之,这卷墨迹的用笔豪放而跌宕,行笔开张,率意劲爽,整卷一改坡公诗稿中常见的那种从容、典雅和潇洒,反倒是一派放纵恣肆,“天真烂漫”。尤其是帖中的“归”“我”“名”“年”诸大字,破锋直取,纵横捭阖,足见坡公书写时极度亢奋的精神状态。而细品这段文字,也是意到笔随,神完气足,一波三折,了无滞碍。
《楚颂帖》所记乃是坡公在阳羡买田终老的故实。坡公显然是先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弟弟苏辙,于是,在苏辙文字里就有了“兄已买田阳羡”的记载。坡公也向好友王巩报告了这一佳讯:“近在常置一小庄子,岁可得百石,似可足食。”(此处之“常”指常州,宋时阳羡属常州管辖。)这段话,无意中透露出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坡公身为罪臣,几乎没有俸禄,何以养活一大家子人?他必须购置田产,方可“足食”。倘若只看《楚颂帖》中那种买田种橘、建亭颂楚的豪放和潇洒,恐怕还难以理解坡公因买田而“大喜过望”的另一层隐衷。
(三)
然而,天性放达的坡公,显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即便你在阳羡买了田产,你就一定能够退隐于阳羡么?别忘了,皇帝老子虽然把你赦放出来,但给你的诏命是“量移汝州”,给你保留的官职也是“汝州团练副使”,你岂敢私自改为“归隐常州”?
皇帝的诏命只有皇帝才能改易,彼时的坡公别无选择,只能上书皇帝,乞求恩准移家常州。
于是,苏东坡以旷世之文才,极力压低身段,以极其谦卑的语态,写下一篇《乞常州居住表》。
看惯了坡公那些豪放豁达的诗文,忽然读到如此泣血哀告的文字,我的心情登时如灌铅一般沉重,仿佛置身于坡公当年之境地,其内心是何等焦虑,前景是何等迷茫,精神是何等煎熬……
然而,就是这样一篇竭心尽智写给神宗皇帝的上书,却因扬州主管文书的官吏,碍于其罪臣身份,生怕招惹是非,竟压住不肯上传,以致皇帝根本无缘看到。苏东坡还在那里痴痴地等待着“上达圣听,天降佳讯”,殊不知一个饤饾小吏就足以阻塞言路,让他望天空待,悲哀啊!
既然皇帝的旨意未改,坡公就不得不逶迤前行,继续北上,渡淮河,经山阳,来至泗州(今安徽泗县)。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日,坡公正在河岸拄杖伫立,望水沉思,忽闻有人大声呼叫,凝神望去,竟是好友黄寔——黄寔任职淮东,此日乘船行至泗水渡口,远远望见岸边一老者,似是东坡,赶忙近前一呼,真是身滞孤舟逆旅中的老朋友。黄寔赶忙回船取出两瓶好酒,上前相见。他乡得遇故知,坡公格外惊喜,当即与其对酌畅叙,吟诗助兴。
这次偶遇,仿若天意,给了坡公一个峰回路转的良机:黄寔慨然应允,请坡公再写一表,由他派专人直送汴梁。于是,第二篇《乞常州居住表》就在“冷砚欲书先自冻”的孤舟逆旅中,落纸成文。较之第一篇,这篇文字陈情更为详尽,申诉更为动情。
或许真是这篇泣血之文感动了上苍,抑或坡公这点微薄的希冀在皇帝那里本也微不足道,总之,这一次神宗皇帝下了新诏,末尾一句改为“常州居住”——这四字之易,不啻是让坡公离自己的阳羡种橘之梦,只剩一步之遥了!
(四)
接到新诏,坡公立即调转船头,折返南下,直奔阳羡而去。几个月后,船至扬州,阳羡已是隔江在望了,坡公的心情舒爽而欣悦,不由得诗兴大发。在扬州竹西寺居停期间,写下三首七绝,并欣然题写在该寺的墙壁上,这就是后来又给他招来是非的《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
不能不说,坡公这三首小诗写得洒脱真切,活脱脱展现出他彼时彼刻那种即将归隐田园,轻松自在,“此去真为田舍翁”的怡然自得。
然而,就是这样几首自抒心曲的小诗,却被朝中一些别有用心的“恨坡党”,从字缝里挑出了“反骨”——在这里,有个背景需要提及:就在神宗下诏不久,坡公还在南行路上,这位心高气盛的皇帝突然驾崩了,年仅38岁。神宗去世是在三月,而坡公此诗写于五月。御史贾易据此举报罪臣苏轼:皇帝驾崩,他却写诗说是“山寺归来闻好语”,分明是对神宗怀恨在心,将其死讯当成“闻好语”,连野花啼鸟都“亦欣然”,这是犯了“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
坡公一生,因卓荦而不群,因才高而招妒,以言获罪,以诗蒙冤,非止一端。总有些奸佞小人,靠着打压诬陷苏东坡而谋得私利,加官晋爵,至少也可发泄一下妒恼怨恨,收获几声喝彩。这是北宋中期恶浊的官场风气使然。此时的坡公已然扛过了几乎灭顶的“乌台诗案”,对付这些宵小之徒也已有些经验了。他知道,按照常理跟他们斗法,必败无疑。因此,他并不对自己的诗歌做任何正面解释,而是拿来对手采用的非理性手法,也来个非理性反怼——他说那日从山寺归来,听见路边百姓闲谈,其中有一老者夸赞:“好个少年官家”,这不是明指刚刚继位的哲宗皇帝么?哲宗虽只有十岁,却受到民众夸奖,我诗中所说“山寺归来闻好语”,有何不妥?难道你们不认可新皇是“好个少年官家”么?
以“捕风捉影”反制“捕风捉影”,贾易之流心知肚明这是骗人的鬼话,可是,你敢点明这是“鬼话”么?一旦点明,岂不也犯了“大不敬”之罪?他们只好憋着。但是,依照官场规则,你不敢反驳,那就坐实了你的“诬告”之罪,于是,贾易也不得不付出代价,被贬出京城,出知庐州去了。
(五)
从踏上贬谪之路,坡公就清醒地意识到,此生怕是再无回头之日了。后来,他在行至当涂姑孰古城时,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随行的家人,只留下少子苏过与侍妾朝云跟随他去往惠州,其余家人全都途中转道,改去阳羡,由长子苏迈和次子苏迨一同在阳羡预置的田产上居家过活。
“家归阳羡”是坡公在凶多吉少的逆旅上,预先备下的一条退路。在漫漫贬谪长途中,只有退守这块自留地,全家才能保全其万一。望着半道分离的航船向阳羡驶去,坡公内心的凄苦可想而知——最想回家的是他,而偏偏只有他有家不能回,阳羡的那片田园,离他是越来越远了……
长话短说。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流放生涯之后,1100年2月,因新皇赵佶继位,苏东坡的命运再次有了戏剧性的转机。5月,他获准北归。依照宋制,官员重新启用,也要有若干台阶,坡公被朝廷安排了几处任所,其方向都是一路向北,离京城越来越近。然而,此时的坡公已经六十五岁了,身经千磨万劫,早已伤痕累累,他已不再抱“兼济天下”之志,一心只想放归山林。“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北归之路辗转一年,终于在1101年农历六月十五日抵达常州,住进了孙氏馆(即藤花旧馆,现为苏东坡纪念馆)。
坡公安顿下来后,第一件要事就是给新登基的宋徽宗上奏《乞致仕表》,决计告别这个折磨他一辈子的官场。这段文字,可谓字字血泪,令人不忍卒读。
这是一代名臣苏轼,向他忠诚服侍了一生的大宋朝廷,发出的最后一次求告。遗憾的是,从他进住藤花旧馆到其病重去世,只有区区43天,他的辞呈能否得到新君的恩准,已经不再重要了。更可叹的是,常州距离阳羡,路途只有数十里,而“崎岖万里,奔归常州”的坡公,生前却未能回到自己的那片薄田,去看看他魂牵梦绕的“家园”!
(六)
我第一次来宜兴,是在常州参观过藤花旧馆之后,由几位友人驱车相送,似乎转瞬之间就到了。而就是这短短的路程,老天却不给坡公行个方便,思之不禁怅然。
首访宜兴,因是临时起意,未免走马观花。况且,彼时我还没有写《苏东坡的终老之所》,更没写到《苏帖情缘》,自然也就没有触及《楚颂帖》的前世今生,这未免有些遗憾。于是,半年以后,我又专程来至宜兴,对阳羡再来一次“补课”之旅。
时在甲辰仲秋,细雨如酥,无声无息就把衣服润湿了。此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实地探访“东坡买田处”——这是我上次来时看到的一块大匾,地点就在紫砂老街近旁的东坡书院内。据考证,东坡当年所买的田产,就在这片山水之间。千百年来,它是如何流转的,今已很难溯源了。在当代宜兴人的记忆中,这里一直是一所学校,或曰“东坡书院”,或曰“东坡小学”。现在,“东坡书院”已改建成苏东坡的纪念馆了。
“东坡书院”门脸不大,牌匾出自舒同先生的手笔。走进正堂,中间是一尊高大的苏东坡立像,神采与我想象中的坡公约略相似,容颜已是苍苍老者,手执毛笔,凝神而思。细细观摩,我才发现,整个雕像皆是紫砂烧制而成,凸显出宜兴的地方特色。
在坡公像的背后,高悬一匾,上书五个大字:“东坡买田处”。辨其上款,知为光绪年间所书。后在另一间侧室,又看到一块斑驳老旧的木匾,亦书“东坡买田处”——显然,挂在正堂的那块新匾就是从这块旧匾翻刻出来的。为何有历史沧桑感的旧匾弃之不用,偏要制作一个新匾呢?我有点诧异。同样令人诧异的是,在书院的碑廊里,我又见到了一通《楚颂帖》石刻,但无论字形还是气韵,均与原拓相去甚远,且字迹缩小了若干倍,尤其是原拓上那几个特有神采的大字,竟被缩小成一般大小,淹沦于字里行间了。我不知这通翻刻碑石的渊源所自(据说故宫也存有一件原拓,该不是依据那个版本?)我只能说,此处的《楚颂帖》与我所见的拓本大相径庭,神气不堪相比。这使我感到无法言说的痛惜和抱憾——这是坡公心心念念的阳羡啊!
院子里有一口东坡井,井中有水,可照人面。但是我心里明白,此井或许并未映照过坡公的面影,与藤花旧馆的那口东坡井,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一进院子的侧厢房门楣上,有个令人一望动心的匾额,上书“楚颂堂”。赶忙近前观看,屋门上着锁,扒着窗户看进去,里边空空如也。不由得再次喟叹了。不过,当我登上正堂后面二楼的书院教室,从一扇敞开的窗子向后园望去,蓦然发现就在小园一隅,竟真有一个小亭,标名正是“楚颂亭”,那三个字无疑是从《楚颂帖》中抠出来的。这一发现,竟然令我的心脏怦怦乱跳不已,一时间,我好似坡公附体,顿时泪眼婆娑——坡公啊,这不就是您梦想中的楚颂亭么?您生前无缘相见,今日就让我来替您看一眼吧——园子里,种着几十株橘树,远不足您所设想的三百之数。因为园子太小,容不下您的宏大愿景。但毕竟,千年之后,在您的田园故地,果真有了这样一个小园,有了这些橘树,也有了镌刻着您手笔的“楚颂亭”……坡公啊,您的九天魂灵,应该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