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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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博雅
      欢欢想追上那辆飞驰的汽车,却怎么也追不上。
      此刻我就坐在这辆飞驰的汽车上,和父母有说有笑。车后座窝着两条狗,一脸安详。
      “来,吃火腿肠。”母亲唤道。
      两条狗不为所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想到欢欢狼吞虎咽地连皮带肉,几口吞下火腿肠的急迫状,更觉悲凉。它皮毛稀疏,凌乱而毫无光泽,虽是家犬,可活得连流浪狗都不如。
      车子在崎岖山路上行驶,终是将那山,那田,那树,那狗,甩得老远。
      欢欢大抵还在拼命挠院子的大铁门,无助地吠叫。它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毕竟它只是一条小狗而已。明明已经在汽车发动前机敏地发觉我们即将离开,不顾一切地冲进车内,乖乖地卧在前座下头的空位,最后还是被父亲抱住,像运货一样被锁进了铁门内。
      车已然开了几十米,后视镜内一团土毛突然追上来。原来是奶奶想目送我们离开,打开了院门。父亲再次下车,抱住欢欢,锁进院子里。
      又是吠叫,又是狂挠。但,无济于事。
      我们要回家了。欢欢的家又在何方?
      它只能在院子里,在村庄内徘徊。遥望远方长长的山路,在记忆里依稀寻找着曾拥有过的那个家。
      欢欢曾是有家的,也确是欢乐的。
      那时它还是一只奶狗,和其他五个兄弟一起挤在大狗的腹下抢奶喝。大一些了,六只奶狗便一起在家中乱窜。
      与家分别的那天,欢欢紧紧挨在大狗身边,安稳而祥和。第二天它便被装进纸箱,由父亲开车送到了老家的小山村。奶奶成了它的新主人。
      再见到欢欢时,它已经判若两狗。它畏畏缩缩的,躲在奶奶身后。看到我家另外两只狗的到来,竟放弃了它的领地,跑出了院子。呵,那两只狗仗着人势,竟反客为主了。其中一只是欢欢的兄弟,名叫憨憨。它高声尖叫,耀武扬威。另一只是大狗,唤作小白。只是它们都忘记了这个兄弟,这个孩子。回老家的七八天里,欢欢被憨憨撕咬,被小白夺食,已是常事。大概是在村里受其他狗欺负惯了,它倒是习以为常,自觉地见到小白和憨憨就绕道走。
      父亲说奶奶对狗十分吝啬,只把剩饭给它吃。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分量也少得可怜。有时候仅仅是想起喂食了才掰一点馒头渣给它吃。狗实在饿得不行便去村里游荡,去扒拉垃圾堆,去趟臭水沟,去觍着脸窜进别人家的大门,低眉顺眼地去讨口饭吃。多半是被其他狗吼出来,或是被操着一口方言的村民骂出来。也不是没有狗粮可喂,只是奶奶舍不得。
      有时欢欢外出觅食,至晚方归。奶奶已经把院子的大铁门锁上,不让狗进门。欢欢每次都会在大门口徘徊好一会,有时会去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将就一晚,有时就蜷缩在紧闭的铁门前,等待奶奶第二天外出时再溜回去。
      但好像无论奶奶待欢欢如何,欢欢都死心塌地跟着奶奶。奶奶去村里散步,欢欢就走在前面,时不时等待她;奶奶坐在村口和人唠嗑,欢欢便蹲在旁边哪都不去;奶奶在厨房做饭,欢欢定趴在厨房的角落;奶奶夜里睡了,欢欢也睡在奶奶房门口,寸步不离守着她。虽然受到了不公的对待,但欢欢还是恪守着一条狗的准则。
      对于欢欢来说,它的过年,在八月——也就是我们回老家的那段日子。车子刚在院子前狭窄的小巷子里停好,欢欢便飞奔过来,快乐地绕着我们打转儿。去年我们也曾在暑假回老家待了几天,没想到欢欢竟然还认得我们。
      这几天里,我疏远了家里那两条狗,一心一意只对欢欢好。我每天都会背着奶奶偷偷摸摸给它丢火腿肠吃。
      欢欢也总算有清水喝了。父亲每天会在脸盆里装满水,摆在院子里。
      父亲说,这几天它才活出了狗的模样。
      夜晚来临,欢欢也终于没被关在门外了。刚开始它有些谨小慎微,一直卧在奶奶房门口冷冰冰的水泥地上。再或者,它会舒展着趴在无花果树下那一方湿乎乎的土上。半夜里,我发现它在我们房门半掩的门缝里探头看。我对它招招手,轻声唤它名字,它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蹲在我的床旁边。我摸它了很久,它才不那么拘谨,微微趴下。可能是被奶奶呵斥惯了,它连房间都不太敢进。把它抱进房间它也是战战兢兢的,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恩宠。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它逐渐熟悉了它的这个睡觉新去处,趴下时便放松多了。
      最后一晚,欢欢也是安稳地睡在我的床边的。它老老实实地卧在自己的小窝里,发出轻微地鼾声。这样不用提心吊胆的夜晚,对于欢欢来说很难得。它大概能做一个好梦。
      告别那天,我给它的碗里倒满了狗粮,盆里盛满了清水。希望它还能过几天像个狗的日子,不那么狼狈可怜。只是不知道欢欢能不能熬过下一个冬天,等到下一个它的新年。
      又是冬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挂了腊肉,门前都贴了大红对联。除夕夜里,万家灯火。鞭炮声里,谈笑声中,没有人发现门口的雪堆旁蜷缩着一条狗。它透过烟火和灯光,看见了火腿肠,看见了牛奶,看见了大狗和兄弟们,看见了自己记忆尽头那个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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