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忆

捞月亮

□李俊蝶

　　还未习字的幼时，母亲教会我一种推算农历十五的方法，就是一天一笔地画正字。
　　过一天，就用石子在墙角或者石坝上标记，划过去青苔会留下淡淡的痕迹。先一横再一竖，以此类推，五笔画一个正字。三个字画完就到月末，再三个就到下一个月的农历十五。
　　但是，农历是根据月相变化而来，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大小月交替出现，没有固定规律，我只管画，母亲会提醒增减一笔。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画正字，全是因为捞月亮用得着，才心血来潮地向母亲讨教。
　　捞月亮的起因是什么，如今已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村庄简朴，多是同族同姓的近亲，适龄的孩子呼啦啦一群。水田里围成圈徒手掏泥鳅，满山摸寻野兔屎薅野兔窝子，小溪沟的螃蟹才瓶盖大也被逮出来一排排摆在石块上晒太阳。讨论到过节各自走亲访友的见闻与收获，更是你一嘴我一嘴嘈杂得像赶场天的集市，过个路竹林里的麻雀都被闹得齐齐飞出林子。
　　我年龄是最小的，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不是静静听就是傻乎乎笑，有哪些不懂的词语句子，我就记在心里分享给母亲，顺便刨根问底求得一知半解。
　　捞月亮便是被我只听了个头尾的动词，一回家就缠着母亲给大澡盆子蓄满水，放在后面院子。等待月上中天的时间里，在心里暗自发誓，明日一定得让他们好生惊叹我不同凡响的能耐。
　　可惜一连几次都没如意，也不知道真捞起来月亮装在哪里。我把失败原因归结于黑云把我的月亮吃了去，不是囫囵吞掉大半个就是剩个弯镰刀摆在那里。
　　在十五十六捞月亮最合适。月光更清透了，照得村庄的红泥巴地都亮堂堂的。夏虫的窸窣声把夜晚衬托得更加静谧，母亲的茉莉花和母亲一同无声地看着我。这让我在多年之后忆起，总奇怪当时母亲为何不直接劝阻我，别做这白费力气的傻事？
　　印象里，洁净澄澈的月光洒落进澡盆，水面变作银色的镜子。镜子中央，一轮圆月，如黄玉泛着莹莹光泽。
　　我用手在盆边轻轻拨弄出水花，一圈一圈的涟漪摇晃着月亮荡漾。此时的月亮好像一艘小船，而我在摇动船桨，将不谙世事的时光打散。
　　去捞月亮，双手掬，换个大的竹篮盛，月亮都会顺着缝隙溜走。左一趟右一趟去捣鼓家里能用的工具都上场，没法子了最后跳进澡盆想迅速地抱起月亮跑，把自己湿透了，月亮都安然无恙。水温清凉，直到母亲将玩尽兴的我擦干水捞上床，疲累得连梦都来不及做，睁开眼就闻到绵长的柴火香。穿衣下楼，母亲正将熬煮好的白米粥分装进白瓷碗，白烟袅袅。
　　而后，在我狐疑的目光中，母亲都坚持，那晚我睡着后她捞起了月亮并拴在了我的窗台。可月亮，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来去如风像个童话故事。
　　用小骄傲的语气，和堂姐们炫耀捞起月亮的本事，她们有的附和着夸赞我了不起，有的像看傻子般嗤之以鼻。空气里涌动着微妙的气息，我一度非要母亲重新演示，才肯停止哭泣。母亲将我抱进怀里，好言安抚：有时候成功是意外的恩赐，不要期待有第二次也不要计较他人的行为言语。
　　大一些，当通过课本读到猴子捞月的故事，我突然有些羞耻，关于幼时的种种尝试，曾被嘲笑的愚昧无知。但我，又真心认为那段经历具有独特的奇幻意义。因为有母亲的参与，准确说，是母亲在鼓励我快乐，不是没原则的将就，而是在很多情景下用温和易懂的话语来为我铺垫这个世界的丑恶与善意。
　　成家后，母亲来到我身边帮带小孩，看着小崽子上蹿下跳像个皮猴子，母亲会频繁讲起我幼时的故事，说着我那时的天真烂漫可爱淘气，打趣我的小孩以后也会如此长大，也要闹着捞月亮吧，都是些童心使然的事。放声笑，放声哭，不去积攒心眼情绪，能对这个未知的世界感到新奇，积极探索并及时止损才是该有的道理。
　　听着她低低的语调讲述我从前的糗事，仿佛又倚靠在她怀里般窝心和亲近。
　　在水泥森林生活，潜移默化地将真实的思想藏起，用微笑表示平和的情绪，隐忍克制。我在日记本上记录，形容自己的躯体如冬日的枯枝，剩着内里还为着自己自私地执着。我更希望春风能打破季节的规制，生成一种心灵保护剂，让共享这片天地的人类都生长着纯粹透明的本质，让人间理想与烟火尘世和谐交融，所有的原地都成为梦寐的远方而轻松踏实。
　　如幼时，捞月亮，捞的是单纯美丽的事物。
　　再为自己放置一盆清水在明月之下，去追寻无所求无所虑的童真，去捞起被岁月浸染后依旧稚子之心的自己，去感悟能让平凡人闪闪发光的醇厚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