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 吟

    阿克苏三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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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学明

    第一叠:自然的景
      去阿克苏时,正是九月,阿克苏一年四季里最好的日月。
      九月的阳光,是如此独爱阿克苏这片土地,把阿克苏沐浴得金碧辉煌。金黄的阳光,亮澄澄地铺满山峦、旷野、田舍和楼群,任凉爽的秋风,轻轻地吹拂、轻轻地翻动。阳光灿烂的表情,就是阿克苏心花怒放的心情。
      去阿克苏,首先感受的当然是自然的物象。一路的长途奔袭,却无一路的舟车劳顿,那一路应接不暇的风景,刺激着我们每一位作家的神经,让每一位作家都兴奋地不停地招呼同伴快看,生怕同伴错过了一帧、一幅、一笔、一画。但是,阿克苏的美景太多太多了,我们错过的何止是一帧一幅、一笔一画,而是无数的无数、无穷的无穷。那从窗外一一倒过的风景,都只是浮光掠影的惊鸿一瞥。那藏在深处无法打量的美丽,都牵动着我们每一颗好奇的心。
      我们先期到达的是阿克苏的托木尔大峡谷。这是在天山裙角下生长出的一座峡谷。大峡谷远处白雪皑皑的天山,就像一道白色巍峨的长城,蜿蜒起落,与云相拥,与天相接。金色的太阳被天山的白雪染出一圈圈白晕,有如眩晕的明月。阳光与雪光融为一体,幻化成五彩斑斓的虹。那从太阳升腾的地方一圈圈荡出来的圆形彩虹,有如层层叠叠的彩虹饼。那从雪山两地飞架的弧形彩虹,就是热情的天山搭起的一道巨大的迎宾门。而近处寸草不生的托木尔大峡谷,生长的是一座座孤鹜的山峰、一堵堵厚重的山体和一脉脉起伏的山峦,生长的是一望无际的红。绛红。朱红。嫣红。水红。丹红。桃红。赭红。铁锈红。宝石红。杜鹃红。这次第斑斓的红,组成了次第斑斓的红石林、红土林,浩浩瀚瀚,横无际涯连绵成无数悠远的红山谷、红峡谷、红丘陵、红峁原。
      穿越峡谷深处,就像穿越时光隧道的深处,就像回到沧海桑田、古老世纪。两岸石壁的褶皱,是时光凝固成的一道道光缆,深深浅浅、歪歪斜斜、无穷无尽;那两岸石壁的肤色,是时光烟熏的肤色,是染料涂抹的成色,沧桑古旧得看得到岁月古老的模样、山河苍老的身影。这是远古世纪的风剥蚀的山河,也是远古世纪的雨冲刷的山河,更是坚硬的冰腐蚀的山河、柔软的水切割的山河,是风霜雨雪和江河湖海合力雕刻和捏塑的山河。不知是山厌烦了江河湖海的浸泡,还是江河湖海厌烦了山的纠缠,连绵的群山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一阵撕心裂肺的撕裂,和一场山崩地裂的造山运动,让江河湖海一夜褪去落幕,只剩下这风霜雨雪里的山、风霜雨雪里的壑和风霜雨雪里的峡谷。
      那山海,是一种怎样的壮烈殉情,才会有今天我们看到的壮丽?又是一种怎样的慷慨悲歌,才有我们今天看到的雄奇?是怎样的一种壮烈和慷慨,才造就今天的壮丽和雄奇?
      走在谷底,那山是遮天蔽日的浩荡、遮天蔽日的幽深,只留下一丝缝隙、一线天际,那一丝缝隙里的一线天际,高远、幽蓝得有如天河从头顶流过。站在谷顶,那山是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有一座座连绵起伏、波峰浪谷的,有一丛丛壁立千仞、群峰耸立的,有一根根孤兀挺立、傲视群雄的,有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的,有成双成对深情相拥的,也有隔山隔壑默默守望的。那鹰来不及起飞,就被造山运动点翅成石了。那羊来不及奔跑,就被造山运动点角成峰了。那虎来不及长啸,就被造山运动点声为峦了。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是这样来不及准备或逃离,就被造化成一座座山的模样、峰的模样和峦的模样了。而那群峰耸立的石林、土林,有如一个巨大的古城堡和古战场,尘封着无人知晓的往事、湮没着无法揭晓的隐秘。我在想,当烟雨升起时,那古城堡古战场一样的石林土林里,会不会响起刀声、剑声、马蹄声,会不会响起征战匈奴时的冲锋声、喊杀声?但不管怎样,这草木不生的峡谷,却因亿万年的雕塑,成就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风景,成了一方水土的旅游胜地和财富。
      当托木尔大峡谷的壮丽和雄奇还在脑海里浮现时,我们如一只只鸟雀飞入了塔里木。塔里木,这个自小就在地理课本上见过的词语,既是一个盆地的形象,更是一座沙漠的形象。塔里木盆地也好,塔里木沙漠也好,留给我的想象除了荒凉还是荒凉。可是,当我走进塔里木时,我居然看到了沙漠里浩瀚的湖泊,看到了沙漠里蜿蜒的河流,看到了一棵棵高大的胡杨。湖水的碧蓝、河流的清亮和胡杨的绿意,居然使我忘了这是在塔里木盆地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这名叫沙雁洲的湖泊,是上天赐予阿克苏的一泓甘泉和一壶琼浆,是大地馈赠给阿克苏的一块明镜和一枚明眸。温润。明澈。妩媚。粼粼的波光、悠悠的渔船、成群的野鸭、成双的鸳鸯,还有兴奋地在水面跳跃的大鱼小鱼,都与辽阔的湖岸线一道组成了沙雁洲圆舞曲。湖水中拔地而起的根根胡杨,更如水中亭亭玉立的仙鹤,对镜梳妆,与水共舞,引吭高唱。一根根、一排排和一丛丛的胡杨,就是一壶蓝墨写出的诗,句句向上,阕阕悠扬,首首传唱。胡杨的生命力真强啊!几千年的水淹不死,几千年的旱渴不死,即便是倒下了几千年的身躯,也不腐不烂、倔强不死。我说,天,这么一个地老天荒的地方,怎么还会有江南一般的山河?
      其实,这江南一般的山河还远远不只一个沙雁洲,还有很多很多,只是,我们都无法在短短的几天里与之邂逅和相逢。有些美,是要等的!

    第二叠:舌尖的食
      阿克苏养眼。阿克苏养胃。在阿克苏要做的一项艰巨工作,就是管住自己的嘴。如果没有毅力管住自己的嘴,在阿克苏待一天,就会胖一斤,待十天,就会胖十斤。不要不信,我们在阿克苏行走的九天行程里,每个人都长了肉、肥了膘,多则七八斤,少则三五斤,你问我长了几斤?8斤!我是面对美食从不松嘴的吃货。
      不管是在阿克苏还是新疆任何一个地方,羊肉串是必须吃的。这喝着天山雪水、啃着天山青草长大的羊肉,是最原生态、最没有污染的羊肉。与新疆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阿克苏的羊肉串足足一米长!焦黄金红,油光闪亮的羊肉串,又嫩又香又糯,吃上一串,想念一年。这羊肉串,阿克苏叫米特尔喀瓦甫,意思就是一米长的羊肉串。吃了羊肉串,还得吃馕坑肉。这从馕坑里烤出来的肉,不但有浓浓的羊肉香,还带着馕香、泥香和蛋香,馕坑里,馕残留的香味、泥固有的香气和蛋清涂在肉上的鸡蛋味,都融进馕坑肉里,令人垂涎欲滴。胡辣羊蹄摆上桌时,是那样的色泽鲜亮、肉质松嫩,每一只羊蹄都炖得黏糊糊的、软噜噜的,不动筷子,都看得见皮肉在滑溜溜地抖动。放在嘴里一吃,原来是一包香喷喷的肉汁在满嘴流香。除了常规的大盘鸡,阿克苏还有一道独特的椒麻鸡。聪明的阿克苏人把椒麻汁和辣椒油淋在炒熟或蒸熟的鸡肉片或鸡肉丝上,鸡肉就有了淡淡的麻辣、浓浓的肉香。阿克苏盛产石榴,我也吃过云南、陕西和新疆许多地方的石榴,可我从没见过把石榴当菜吃的。阿克苏人将羊肉跟石榴籽炖在一起时,羊肉里有石榴的酸甜味,石榴里有羊肉的鲜香味,汤汁里是羊肉和石榴的共情味,说不出的美味佳肴!我还想特别说说阿克苏的螃蟹。不到阿克苏,我是不知道新疆还能生长螃蟹的。阿克苏大大小小的沙漠湖泊居然生活着无数的螃蟹!那经过沙石层层过滤的湖水,比任何水都干净,喝着干净的水和干净的微生物长大的阿克苏螃蟹也就格外肥美,格外鲜香,我居然不顾斯文,一口气吃了5个!
      说了大鱼大肉,再说几个主食。薄皮包子。那皮真叫薄,薄得像一张透明的绢,里面包的什么肉馅看得见,包的什么素馅看得见,包的一包汤汁看得见,甚至包的一包香味都看得见。再说过油汤面。过油汤面又叫揪片子,满满一盆汤汤水水里,是肉,是面,是菜,是各种香料和调料。据说这是男人必吃的,养胃、壮阳、强身。最后说说一杆旗抓饭。一杆旗抓饭是阿克苏地区特色主打,一杆旗抓饭里,你不但抓的是牛羊肉和米饭,还抓的有雪鸡、野鸡、家鸡、鸭、鹅,有土豆片、萝卜丁和青菜叶。抓饭色泽油亮生辉,营养丰富多彩,味道醇香可口,吃后口舌生津、唇齿留香。“沙雅一杆旗,抓饭亚克西”,是阿克苏人对一杆旗抓饭代代相传的赞誉。
      记住,阿克苏最丰富和丰盛的美食街有两条,一条叫阿克苏老街,一条叫王三街。只要踏进了这两条街,那满街满摊的美食,就会留住你的脚步,牵动你的味蕾,让你坚定地在一个小摊位上坐下来,与人山人海的食客一道大快朵颐。

    第三叠:远近的事
      我对阿克苏的神往,首先来自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359旅。
      在阿克苏,这些从残阳如血的烽烟中走来的将士,看到的不仅仅是荒凉的美景,更是美景的荒凉。这些在南泥湾大生产劳动号子声里走来的将士,相逢的不仅仅是阿克苏少数民族亲人的笑脸,更是凄厉的寒风、尖锐的狼嚎、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和一望无际的戈壁、沙丘、荒漠、盐碱地,甚至土匪。睡没地方睡,坐没地方坐,吃没地方吃,喝没地方喝。除了凄厉的北风,就是尖锐的狼嚎和暗无天日的沙尘暴。
      面对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生存环境,将士们没有一个垂头丧气。这些从战火中走来的英雄们,经历了无数次生死,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他们生就的革命理想高于天,生就的革命乐观主义,他们啃冰雪,掘冰层,挖地窝子,搭草棚子,在荒漠、戈壁和盐碱地上安营扎寨。开荒。种地。栽树。种菜。种庄稼。可这荒不是想开就开,地也不是想种就种,树木、庄稼和蔬菜不是说长就长的。凄厉的北风一年四季给他们伴奏,漫天的沙尘一年四季给他们伴舞,三五成群的狼,则时不时在夜空里昂首合唱,恐怖的蛇鼠,则常年与战士们为伍,乱爬乱窜。干旱了千万年的沙漠、戈壁和盐碱地,虽然不懂人的心、不领人的情,却见证了兵团战士艰苦卓绝的另一种战斗、另一种长征。为了开荒种地,战士们是一个人在后面掌犁,五六个在前面拉犁;为了土地不再焦渴,战士们把沟渠挖到雪山脚下,引来雪山水灌溉。想想看,那绵延一千多公里的排碱灌溉渠,得花费多少人力和精力?
      就这样,坎土曼开垦出了一片片土地,爬犁深耕出了一片片良田。庄稼开始丰收。果木开始成林。山花开始飘香。果实开始成熟。抬把子抬出了一栋栋木房、砖房,一幢幢高楼、大厦。一个个牧场农庄,一条条街道街巷,一个个厂矿、学校,一个个城市城郭,都在阿克苏生长出来,成为新疆和兵团温暖的港湾、幸福的家园和美丽的风景。
      在柯柯牙,当我们置身于百万余亩的林海时,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曾经是风沙万里的荒漠?当一望无际的白杨像绿色的诗行茂密而高大整齐地挺立在眼前时,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曾经是昏天黑地的沙丘?当一望无际的果林像绿色的画毯挂满苹果、梨子、红枣和葡萄时,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曾经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戈壁滩和烂滩涂?当一条条、一湾湾和一潭潭的小河小溪和小湖,碧绿青嫩地绕着林海修身养性时,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曾经干旱得连石头都会渴死?
      当我问柯柯牙和阿克苏为什么能创造这样的奇迹时,柯柯牙的每一个人都说,他们是用命拼搏出来、用命喂养出来的。他们说,为了这些树苗能成活,他们把树当孩子养,甚至比孩子还看得金贵,他们无日无夜地看树、守树、巡树,稍微蔫了片叶子就浇水,稍微黄了叶片就上肥,稍微有一个虫子就打药,特别是寒冷的冬天,他们为了防止树苗被冻死,都是给树苗搭上棚子,盖上棉被,无日无夜地守护。爱和责任,让绿色一点点葱茏、一点点苍茫,最后横无际涯、无边辽阔和浩瀚。
      在建设新疆和阿克苏的过程里,兵团人与阿克苏的各民族同胞的情谊也像树苗一样一点点生根、一点点发芽,最后长成了一棵棵参天大树,根与根连在一起,叶与叶连成一片,花开在叶上,果结在枝头,根扎在土里。气息相通。骨肉相连。血脉相融。生死相依。
      阿克苏有一条著名的商业步行街,叫王三街。这本身就是一条充盈着民族情义和民族友爱的商业街,是阿克苏民族团结的活化石。清末民初,天津客商王福才在阿克苏收养了一个维吾尔族男孩,改名为王三。王福才对王三爱在骨头,疼在心头,比亲生的还亲。他不但全心呵护着王三长大,还教会了王三经商和行医。长大后的王三在阿克苏建了一个巴扎,跟他的养父一道,在巴扎里扶危济困、悬壶济世、乐善好施,深受各族群众喜欢。为了感念和铭记王三与养父的好,当地各族同胞把王三和养父的巴扎所在的街命名为“王三街”。王三街从此成了阿克苏人间烟火浓烈、人间情义酽醇的街。阿克苏另外一条人间烟火浓烈、人间情义酽醇的商业步行街叫兴隆街。这是阿克苏的两条人间天河,无论日夜,这两条街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流淌着一派繁忙和繁华。满街琳琅满目的小吃,让人垂涎欲滴,食欲大开,恨不得每一碟都大快朵颐,打包回家。满街眼花迷乱的商品,是满街弥漫的风情,满街流行的表情,让你看到整个时代的气象,整个社会的表情。不同的是,整个王三街,你看到的几乎是少数民族同胞的店铺,看到的是一张张生动迷人的民族同胞笑脸。而整个兴隆街,你看到的几乎是一个街道的汉族同胞商铺,是一张张帅气靓丽的汉族同胞笑脸。王三街和兴隆街,就是阿克苏的两只手臂,亲密地携手在一起,紧密地拥抱在一起。两条街的几百家商户,都亲密地结对认亲,互通有无,互相帮助,共同发展,共同繁荣。无论是从王三街的街头走到街尾,还是从兴隆街的街尾到街头,随便哪个店铺,店主和从业人员都能说出自己结对亲戚的名字,都会幸福地讲起亲戚之间的美好点滴和美好记忆,都会有无数的民族团结的佳话。两条街,就这样相亲相爱地承接着阿克苏的烟火,弥漫着阿克苏的欢乐,接纳着阿克苏的所有,呈现着阿克苏的万象,装扮着阿克苏的美丽。
      阿克苏,这壶维吾尔语中的清水,明澈,甘醇,甜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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