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 沉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艾芜的南行与《南行记》的诞生
-
□徐建成
又到新都清流镇拜谒艾芜故居。清流镇是艾老的故乡,是他南行出发的地方。面对艾老的塑像,我无声问道:艾老,你为什么要去流浪、流浪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是为了你少年时的侠客梦,还是为了你青年时的文学梦?
老人目光炯炯,如那年我在共青团成都市委门前时那样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他正欲上车回省作协,见我捧着书走向他,便微笑着,在我的一本奖品书《现代成语小辞典》上签名写道:“艾芜1982.3.2”。
我站在他的塑像旁,紧靠着他。便有歌声在我的心中响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遥想李太白当年“拔剑四顾心茫然”,1925年的夏天,四川第一师范学校的汤道耕同学,也如李白当年一样茫然——为家里父亲的来信。
学校在成都盐道街,距九眼桥不远,他放下书本,走出校园,徘徊在锦江边。夜色茫茫,江月在水里晃动不安,他真的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汤道耕此时21岁,明年才毕业,家里就来信催促他回家完婚了。
他的目光向着家庭外的大世界探求着,现在家里却要他向后转,回家娶妻生子,延续汤家的香火。代沟很深,南辕北辙。
汤道耕天资聪明,家学深厚。四五岁发蒙,先后就读于祖父的私塾和父亲任教的新学堂,受教于新旧两种教育。17岁,在就读全县最高学府新繁高小时,以前三名的成绩考取成都联合中学。
但他却未能就读成都联合中学,因家中无力支付他每年需要的40多元学杂食宿费用。半年后,他再次走进考场,考取了四川第一师范学校。这次他顺利入学了,学校管吃住。
学校就要放假了,他先一步回到清流家里。他没有应承父亲要他完婚的要求,也没有反对父亲的安排。他说,明年就毕业了,毕业了再说婚事吧。
儿子汤道耕的前途是家人都牵肠挂肚的事情。父亲主张他进步兵学校,他的两个舅父进了刘湘的军队,不几年就升官发财了,这应是他的榜样。但他坚决拒绝了。军阀混战,祸国殃民,他说,他不愿意给军阀当炮灰。
他的愿望是到五四运动的中心去,报考北京的大学。他写信向在北京读书的师友刘作宾询问相关情况。刘作宾回信告诉他,在北京读书每年需花费300元。他无语了,欲读成都联合中学每年40多元的费用父亲都无力支付,每年300元,想都不能想,此路绝对不通。
汤道耕最终选择了南行。行前那夜,他诗情勃发,挥毫写道:“安得举双翼,激昂舞太空?蜀山无奇处,吾去乘长风!”
向遥远的地方飞翔
21岁的汤道耕在九眼桥乘舟远行了。怀里揣着用以证明身份的是省一师出具的转学证,肩头小包裹带有几件换洗衣服,还有几本珍爱的书,有哲学、有史学、有经济学、有社会学,但没带上文学。文学在他心中,在他求索的远方等着他。
汤道耕是走水路加旱路从宜宾(叙府)出川赴滇的。从七月出发,一路历经险阻,中秋前才到达勤工俭学目的地昆明。
到了昆明,生活给汤道耕上了“人生哲学的第一课”。很多年后,他在一份自传中这样写道:
“一九二五年的秋天,我流浪到了昆明。走进这个城市,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只有一双没有穿过的草鞋,还可能卖了,买几个烧饼。我要去拉黄包车,却因没有铺保,还是拉不成。再加失业的人多,找工作极不容易。我卖了草鞋,又卖我带在身边的旧书,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书是没有人要的,我就到一个旧书店去卖,卖书的老人看着我的破书,便说,他是卖新书的并不收买旧书。原来这是个卖善书的店,买书的人很少,久而久之,书都变旧了,使人一下会看成卖旧书的。他问我为什么卖书,我说一两天没有吃饭了,又找不到职业,所以只好卖书。他给了我两角钱。我请求他帮我找个职业,他答应了。第二天,我再去的时候,他说昆明红十字会需要个杂役,我很高兴地接下这个工作,使我流落街头的饥饿生活告一个结束,也算是我出了校门,上了人生哲学的第一课。”
当时昆明红十字会位于风光宜人的翠湖边,勤杂工管住不管吃。隔壁是一个名叫明善堂的机构,办有伙食团,但只供应素食。汤道耕大材小用,为生存计,在红十字会当了勤杂工。勤杂工的工作很杂,凡是医生、护士不做的事都该他做,诸如扫地抹屋倒痰盂、烧开水、开门、升旗、挂号、跑腿送信,外带泡茶敬客,因他有文化再兼誊写公文……
如此辛苦打工,每月劳务费14元,包月伙食就用去12元,且天天吃素,痨肠寡肚的。不知夜深人静时,汤道耕是如何怀念家乡那斗碗里的回锅肉的。
在红十字会打工不久,汤道耕开始他初期的文学创作。他写了一首叙事诗,写一个受侮辱与受伤害女子的故事,投寄给昆明《云波》杂志。杂志编辑读后,到红十字会与他见了面,聊起文学与人生。叙事诗没发表出来,但《云波》刊发了他的另一首叫《星空》的诗,汤道耕署名为“汤艾芜”。
从1925年秋天到1927年春天,一年半的红十字会打工生涯就要画上句号了,艾芜又要远行了。
在昆明期间,他因投稿而结识了一些文学青年,有了交流文学梦想的对象;他与朋友曾很浪漫地躺在坟坝里,望着天上的星星,饮着浇愁的杜康,对逝去的人们演讲着他们理想的社会;他有过暗恋,有过暗恋的失恋,有过失恋失意导致心理失衡差半步就跳进翠湖长眠的瞬间;他有过工余读英文夜校的奋发,期望能被推荐到香港大学深造;他还利用假期,与朋友到乡村进行义务教育;他也曾参加学生的进步活动并欲上台演讲,却因身着杂役工作服而被人当作扒手推开……
多面的立体的不假修饰的生活,锻炼和考验着未来的大作家艾芜。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艾芜又出发了,向着云南之南茅草地、向着缅甸仰光。
依然是简单的行囊,行囊中多了几本好不容易省出钱来购置的英文夜校的教材:原版的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凯撒大将》等,身上更多了一个具有艾芜特色的佩饰——一根麻绳拴着墨水瓶如项链般悬于胸前,随着南行的脚步,贴着他的心脏跳动着;瓶中的墨水将源源不断流进他具有个性思考的笔尖,记下原生态的南行素材,记录文学化的底层人生,为中国文学史写下不可或缺的一个章节。
继续南行 从茅草地再奔向远方
谭兴国的《艾芜评传》对艾芜的此番南行,有一段较为生动的描述:
“这一个多月的旅途对艾芜一生和他的创作都有很大影响。他好像在他后来作品里所写的环境里旅行,结识了许多未来作品的主人公。他有时和沿途的小贩、轿夫同行,有时又独自走在渺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之中。夜里,或者住宿在江风吹打的小客店,或者到古庙里陪伴山神;而最有趣的莫过于在露天里和马头哥们挤在一起过夜。那时,有不少马驮子往来于滇缅之间,他们从中国运去土产,运回洋货。他们结队而行,每个马头哥赶五匹马,一匹系着铃铛的老马在前面带路,后面的马群便有秩序地跟随前进。他们走着,唱起山歌,唤醒沉睡的群山,消解了旅人的寂寞和恐惧。一到晚上便寻找一个较为宽敞的地方,把马和货物分置开,围成一圈,在中间烧起火塘,埋锅造饭。艾芜跟着他们,既不怕山林中的猛兽,也不担心剪径的强人,围着火塘过夜,还能听到他们讲述许多传奇般的故事。”
一个多月的旅途,使艾芜获益匪浅。从滇到缅的奇异风光,从眉清目秀、身姿妙曼的傣族姑娘到腰悬长刀、面恶心善的景颇汉子;赶马的马头哥,流浪的卖艺人,抬滑竿的苦力,坐滑竿的生意人;黄果树下的集市、芭蕉丛中的茅棚;风雨中的跋涉,烈日下的赶路……
到八莫寻工作无果,经人介绍又折回到茅草地。
茅草地是他人生之旅南行的第二个驿站,在茅草地是半工半教——白天在客店当杂工,晚上无偿教老板几个子女读书。白天,他打扫客店,接送客人,打扫马粪,工作并不比在昆明轻松。晚上,他教老板子女读书,付出的精力也不逊于在昆明学英文。但,好在总算暂时安顿下来了,暂时不再漂泊了。
命运之神总在考验着他的耐受力。刚到茅草地不几天,他就病了——打摆子(疟疾),病得不轻。
那时,艾芜在艰难困苦中寻找着人生的路。就是他从昆明到八莫再回到茅草地一个多月行程的所见所闻所感,就是他拖着病体在茅草地长达5个月之久顽强谋生的所历所见所感,就是这些得天独厚、与别的作家不相同不相似的独特而奇异的生活素材,孕育着《南行记》的胚胎,成就了《南行记》中的代表作品和主要作品。
艾芜又要南行了,要经八莫到仰光继续拓展新天地。到仰光后,他更积极地参加当地的革命活动,直到1931年被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回国。
艾芜在上海见到老同学沙汀,由他起草、沙汀修改润色,两人共同给鲁迅写信求教。鲁迅给两位青年作家的回信,成了现代文学史的重要研究资料。1935年《南行记》出版,开拓了中国现代文学反映社会生活的新领域。
行文至此,我的耳边萦绕着那一支歌:“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