畦上女人

□潘鸣
　　时令刚刚进入夏日门槛，川西坝子已经像是开始上劲的蒸笼。太阳明晃晃挂在东天，没一丝云絮，空气里翻滚着阵阵热浪。毛狗趴在窝边丢了春日里的精神头，树上鸟儿的啼鸣也透着几分慵懒。
　　德阳什邡市蓥华镇雪门寺村，一座普通农家院子侧畔，蓬蓬勃勃一垄菜畦，像是无风生了浪，有窸窣的动静。透过绿丛，闪烁的身影依稀可辨，是一位女人正在畦上忙碌。其实，天边星月刚谢幕那一刻，她就起了床，利索地喂了一埘鸡鸭，匆匆吃过早饭，便赶紧下了地。
　　眼下，她正埋头沉湎于自己一手缔造的“神秘园”。那是一亩多黑里透红的旱地，被打理成宽窄起伏的厢垄；土颗粒培得面团子一样细腻精致，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畦上傍地生长着茄子、辣椒、黄瓜、红薯之类。因为覆了地膜，长势挺好，果熟期也比传统种植快了一筹。一垄垄，蓊蓊郁郁，像乖孩子般在女人为它们圈定的界域之内潜滋暗长。
　　顺了垄沟，用白荚竹子编搭着几溜棚架。苦瓜、番茄、四季豆、小金瓜们一窝蜂吐着盘丝往上攀爬，沉甸甸的青枝绿叶压得几竿嫩竹有些闪腰。
　　以女人的体会，培育这些庄稼一点不比养育自己的孩子省心。头年秋冬就要选种、备种、窖藏，开春后要忙着翻垄、育苗、移栽、播撒、追肥、薅草。偌大个菜园，全靠了女人像绣花纳鞋底一样悉心照料。
　　眼下，畦上作物刚刚进入收获旺季。挂在棚架上的那些瓜豆最是显摆：溜圆的番茄像年画中描红的娃娃脸蛋，盏盏小金瓜酷似张灯结彩，四季豆生得像一段段小竹节子，那一条条悬垂的白玉苦瓜，光听名字就让人心动。而地面上生长的蔬果则要矜持得多，它们把青葱或是成熟的容颜掩藏在繁密的枝叶间，仿佛有几分害羞的样子，需要那双巧手捋开严丝合缝的遮挡方能觅见。还有藏身于泥土中的土豆红薯，成熟时得像寻宝一样，看准蔸窝，用板锄从厢垄斜边省着力一点点挖刨。稍不精心，回报的便会是一堆残果。
　　女人忙碌时动作稔熟麻利。她一边轻手采摘那些刚刚成熟、饱蘸清露的瓜果，一边逮除肥硕的菜虫，剔捡掉枯叶，顺带把每一窝瓜菜的枝叶往上拢一拢，让根部更便于透气和汲取阳光雨露。枝蔓上新一茬花骨朵又打开了，鹅黄洁白淡紫地秀着，有的像一串串精巧的小喇叭，有的像栖歇着些美丽的花蝴蝶。女人心想：今年天道好，瓜菜们争抢着一拨一拨的开花结果。
　　劳作时，女人身形被半掩于作物的繁枝茂叶中，只有她偶尔在田埂边舒活腰肢，擦汗小憩时，你才能一睹她的囫囵身形。这是一位模样端庄、体态丰腴的中年村妇。为了劳动方便和防暑，穿了一件深藕色短袖汗衫。她引身展臂时，你会惊讶地发现：她的整条右手是缺失的！这是当年那场大地震带给她的永久的创伤。幼小的儿子同时也在灾难中失去了左臂。而她的丈夫，那个百般疼爱他们的憨实庄稼汉子，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留下，瞬息间就与母子俩阴阳两隔……此刻，那人就静静地睡在近旁竹林里，任随女人如何辛劳，再也帮不上一点忙。
　　女人是倔强的，很快从哀伤中挣出来。为了孩子，也为了割舍不下的丈夫，执意不再改嫁。凭着勤劳坚韧，种地兼饲养家禽，强撑着这个残缺的小家。灾后国家扶持，八方支援，家乡建成绿色蔬果基地。农家地里的收成不用再肩挑背磨盘到场镇去叫卖。村里成立了专业合作社，统一收购，通过互联网电商，可以卖往天南海北呢！而女人是全村侍弄菜园子的一把好手，她种出来的蔬菜瓜果品相上乘，卖价总会高人一筹。
　　那个做儿子的，此刻咋不来给妈妈搭个帮手？
　　儿子懂事早，读书很用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过些日子就要高考，上线应该不成问题，燃眉之急是提前筹措足额的上学费用。有人出主意让他们找政府申请困难补助，或是请报社记者写篇报道募些捐款。但母子俩拒绝了。儿子说话颇有男子汉气质：“我和我妈合起来也是一双手，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这些日子，他利用节假日和一切空闲时间，去城镇建筑工地打短工挣钱。当母亲的话则是经过细细的酌量：“求人欠人的事，过后心里老是愧着。再说，比我们更艰难的还多呢！我们总还有些办法，慢慢来，会好的……”
　　女人这番话，是前几天在那片菜畦边对邻居讲的。那天，她采摘的瓜果共计卖得人民币一百八十元零五角。她说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平和的微笑。那笑靥衬着五月的阳光，与畦上瓜豆绽放的新一拨花骨朵相映生辉，风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