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繁花映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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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两侧盛开梨花的道路,来金川赴一场浪漫之约。一树一树的梨花,连成了线,结成了片。金川的梨花,已竞相盛放。
□杜阳林本版摄影 用旦
当雪域高原还在冬的怀抱中沉睡时,大金川河岸的梨花,已经竞相盛放。山上积雪,河谷梨花,相映皆洁白。雪是梨花的背景,梨花又是雪的点缀,“冬春相逢”“梨雪映白”的自然景观,也就走进了现实,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壹
无论是一朵梨花绽放,还是千树万树梨花盛开,都能幻化无穷意境。久闻金川梨花之名,我也想在这个三月,了却赏花的心愿。
汽车驶离成都,向西北阿坝州的方向奔跑。人们常说风景在路上,我确有这样的感触。车窗外面的峡谷,随着车轮的转动,越发陡峭。还未化尽的积雪,掩映在山坡的草丛中,或披洒在岩石上,夕阳斜照,泛出星星点点的光晕。行至金川的丹巴甲村庄附近,我们发现这里的公路,大都依河而建,沿大金川河上游蜿蜒伸展。
这条河是大渡河的主源河流,水色碧绿温润,河谷两岸绿树成荫,随同水流迤逦连绵。河道不远处,坐落几间石块结构的房子,屋前的桃花已经凋谢,屋后的坡地上,樱花正值艳丽。河岸陡峭的峡壁,已经有了青绿颜色,给这块土地带来了蓬勃生机。
临近金川,海拔不断升高。远处雪山的峰顶闯入眼帘,像是季节的陡然逆转交汇,将现在的春天和逝去的冬季,聚合到了这块神奇的土地。
这里的气候不可捉摸,靠近金川县城,布满霞彩的天空,瞬间下起绵绵细雨。车窗外的雨丝不急不速,从容舒缓如同一款慢曲,像是绣娘的巧手拈起的绣花针,在大地描绘金川的时代图景。
次日清晨,雨收雾散,也就有了“春日访梨,闻香识景”的时机。
北纬30度,是一条神奇的纬度线,贯穿四大文明古国,在纬线附近又密布着众多令人惊叹的自然景观。
阿坝州的金川,地处青藏高原东部边缘、大渡河上游,金川就位于这条纬线上。这里常年景色怡人,花果纷繁,素有“塞上江南”之称。
念及江南,就会心生欢喜,那是春水漾波的风流,也是临水照花的娇羞。江南水汽氤氲,柔软如舞袖凌空舒开。江南多水,烟雨朦胧,而金川这个小江南,与之相比,恰似高妙的散文笔法,神肖而形散。金川也多水,却大气磅礴,让人激情澎湃。
随同无数赏花人的脚步,我慢慢穿行河谷。越来越多的梨树梨花,是根植这块雪域高地的精神象征,也是让我怦然心动的一抹亮色。视线可及的远山,白雪皑皑,山顶积雪,化作小溪流水,漫漶成了一幅天然的高原水墨画。
金川自古以水为傲。几百年前,这里的藏语名就叫曲浸,意思就是大河。位于川西北高原南边缘的金川,大金川河穿越过境,有大小支流190余条。上善若水,水利万物,仅凭这一点,自然就能与江南媲美。
相似,却又存有骨子里的截然不同。金川的流水,终究不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景象,也不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情景。这里河道逶迤,水凉浸骨,行进之处却涛声如击,流水的柔弱之躯,仿佛住进了一个钢铸铁造的魂灵。
我蹲下身来,掬了一把溪水。阳光斜照,波光粼粼,被春阳抚过的溪水,却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它的清寒冷冽,经由冰消雪融形成的溪谷河流,汇集成丰饶的金川水系。
水是生命之源,位于大河之滨。金川的雪山之外,受亚热带气候影响,年均气温12.8摄氏度左右,气候温和,光照充沛,生态条件优越,种植的雪梨、苹果、花椒、核桃等作物,都能丰茂生长。
金川的水养育了万物生灵,这里的土播撒了膏腴希望。水土育养根须,终成巍巍大树,漫山遍野,河谷山川,草木葳蕤。而金川雪梨和梨花,便是当地众多植物中,最为闪耀亮丽的名片。
贰
金川咯尔乡的世外梨园,一树一树的梨花,连成了线,织成了片,以一种汪洋恣肆的白,将我们包裹其中。纯白的花朵,犹如少女的面颊,白皙娇嫩,不染纤尘。曾几何时,女性的气息,成了这里的主宰。
《西游记》中女儿国的原型——东女国,都城遗址就在今天的阿坝金川。神秘浪漫的东女国,为后人留下无尽的艺术遐想和神秘猜测,消失于历史的长河。
传说东女国国王从雪山山神那儿得到梨种,带领百姓栽种梨树。传说也许有夸大不实的成分,但据《金川琐记》所载,金川雪梨栽培历史十分悠久。从明末清初,嘉绒藏族即在金川县区域广泛种植具有高耐寒性和优越药用价值的雪梨。产于金川的梨果历代都是贡品,有“金皇果”和“公主梨”的赞誉。
这里的人们经过几百年的选育栽培,金川雪梨种植区沿大渡河与大金川河畔绵延百余里,达到一百万余株,成为全国最大的原产优质雪梨生产基地。
如果不身临其境,我很难想象梨树交织成片,梨花蔚然盛放的壮观情景。人们总会对过于庞大的数字失去把握,我们能想象一百平方米的居室,却很难想象“万亩”的宏阔,它超越了我对于面积的想象,因而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谁都懂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道理。只有在合适的时间和空间,与最适宜的“那一个”相遇,才知什么是天雷勾动地火,什么是惊起寒鸦无数。我与金川梨花,梨花与我,就有了这样的相遇。
相立大金川河的两岸,春风吹拂,梨花芬芳,只觉神清气明,我想,这才是阔别已久的乐土家园。河中倒映巍峨雪山,也倒映了万千梨树。河水以温柔的姿态环抱碎影,这一秒所经过的影像,下一秒已换成别的水滴。流水似乎要将这积雪与梨花共存此刻的消息,或是要将独属于金川的奥秘,传递给更远的地方。
山上积雪,河谷梨花,相映皆洁白。雪是梨花的背景,梨花又是雪的点缀,一幅打破季节刻板印象的自然景观,脱俗而圣洁,这令我心中一动,犹如春风拉动了暮鼓晨钟的绳杆,让庄严之音冲撞我的灵魂。
雪是冬的旅伴,梨花是春的信使,它们原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在金川这片神秘的土地上,竟然“金风玉露一相逢”了。此刻,是冬还是春?莹莹白雪,繁花满枝,是如何打通了时间的阻隔,架起空间的桥梁,闯入同一扇取景框呢?
金川的朋友告诉我,这里属于大陆性高原季风气候,海拔在1950米至5000米之间,独特的海拔起伏,温暖的气候条件,造就了独一无二的生态环境。当雪域高原还在冬的怀抱中沉睡时,大金川河岸的梨花,已经竞相盛放。“冬春相逢”“梨雪映白”的自然景观,也就走进了现实,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身边的摄影爱好者早就按捺不住激动情绪,长枪短炮对准远远近近的雪山梨树,连连按下快门。我一会儿望着花,一会儿望着雪,是花成就了雪,还是雪衍生了花,我一时不明就里。
答案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我又何必去分个明白呢。苏轼曾说:“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东坡居士是看到青青柳色旁边一株似雪的梨花,方才胸中开悟,将人生看得清明通透。它若不像雪,让人于冬寒氛围中醍醐灌顶,也许还起不到这样振聋发聩的效果。
叁
梨花胜雪,自带一番清冷气息。我们称戏曲演员是“梨园子弟”,家中几代人从事戏曲艺术则是“梨园世家”。顺着历史的线头儿直捋到根上,这样的称谓,和唐玄宗有关。皇帝老儿将“乐部子弟”集于“梨园”,亲自教演伶人。为什么是“梨园”而不是“桃花园”“樱花园”“玉兰园”呢?许是和别的花树相比,梨花是自带“雅致”与“清寒”。
可我倒是觉得,“梨花”和“伶人”的气质最为搭配。梨花的花朵不大不小,雪般的颜色,简单的线条,娇俏藏在几分疏离感的后面,热情也藏在纯净如雪的心境后面。它的容颜姿态与灵魂同频,不自矜、不自怜、不自傲。梨花如伶人,一个优秀的伶人,绝不是疯闹的浮躁客,他或她,都有一番自我对艺术的体悟和认知,这认知引发的沉静和欢喜,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也懒得与之浪费口舌。
就像这“冰雪梨花相映白”,清冷的距离感,洁白的冷色调,挡不住青春绽放的娇艳,无论如何低调内敛,生命都在枝头绽放。
我靠近一棵梨树,抚摸褐黑沧桑的树皮。一朵梨花,跃入我的眼眸,像是一粒石子落进湖心,荡起涟漪无数。
我的眼里,此时此刻,就只有这一朵。这一朵梨花,伞房花序,清新纯白,精致小巧。五片花瓣,花蕊淡红,微香扑鼻。
触摸梨花的花瓣,似有绸缎之感。花瓣如同五星捧月,捧出了中间青碧的花蕊,蕊的顶端是一团花粉。勤劳的蜜蜂在梨花的花海中穿梭,将这朵花的花粉,带给另一朵,嘤嘤嗡嗡地不倦飞翔,不敢浪费春日的每一刻。
当然,在大山谷地中,起到快递传播作用的还有风。谷中空气受热上升,雪山的冷空气下沉“补空”,空气对流,形成了风。风带着花粉去流浪,孜孜不倦地传播花粉,又创造了新的生命奇迹。
金川时不时地刮风。虬曲黝黑的梨树枝,犹如书画大师的铁画银钩,将蓝天视为开阔宣纸,在风中摇晃,潇洒泼墨。纵这风起风止,会有花落离枝,但谁能拒绝这般激越的遇见呢?
古人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自然之态,原本就摆脱了天长地久的“塑料味儿”,有短暂和脆弱的属性。一秒的交错,一瞬的眨眼,人与这朵花可能就会失之交臂,反而更能激起人们的惜春之情。
肆
金川的梨树梨花,有落英纷飞的柔弱,也有顽强坚韧的勇毅。刚柔并济的梨树与梨花,从来就不是温室的宠儿,天地之间,也有自己的一方位置。
在庆宁乡梨花大道旁的古树梨园,我久久凝望那棵369年的梨树。秋霜冬雪,干旱洪涝,年轮的流转,也许不会永远静好,风可能变成一把利刃,砍断它的枝杈,雨可能变成一条鞭子,让它承受皮开肉裂的痛苦。日升月落,四季往来,顽强的生命力,让它苍劲古朴,风骨刚正。当春风拂过山谷,阳光遍洒大地,这些古梨依旧开花,照样结果,与这里的人们一道,送走冬季的寒冷,迎来秋天的收获。
金川气候多变,刚刚还是暖阳高照,河谷山间却忽然席卷起大风,我在梨花穿行中,难以睁开双眼。冷风还未停歇,雨水接力而来。
才子唐伯虎说:“雨打梨花深闭门。”雨中的梨花,纷纷跌落枝头,坠向泥土,那是怎样的一种娇楚可怜呢?难怪古人要将女子的哭泣,形容成“梨花带雨”了,同样是那么娇怯哀伤,柔弱无骨处,揉碎一颗世道人心。
金川雨水不管不顾地拍打,我们脚下潮湿的泥地,多出一层洁白的花瓣。雪白的梨花,俯身黝黑泥土,像是碎了一地的白玉,格外不忍触目。落英累累,片刻即如花冢一般,倘若黛玉在此,恐怕又要眉峰微蹙,妙目含泪,轻叹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了。
梨花天生洁净,却抵不过生生死死,肉身堕入“污淖”或“渠沟”。对于命运的无情摆布,梨花也好,万物也罢,我们有时真是无法与之抗衡。
白居易妙笔书写绝色皇妃杨玉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丽人寂寞忧愁,泪流不止,犹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即使如此,又能怎样呢?贵为皇帝或贵妃,其实都扭转不了阴阳两隔的永世分离。
在我的认知里,世上高洁明媚的女子,较之常人仿佛命运更加多舛。杨玉环如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传奇女子阿扣,也没有逃脱命数的魔咒。
雨水让梨花幽怨啼哭,我耳畔仿佛响起了阿扣的泣声。她在藏地金川,被誉为“玉观音”的无双美女,乾隆年间,野史对她书为祸国殃民的妖姬。在《金川妖姬志》中,甚至铁口直判,金川叛乱和两位朝廷重臣的接连定罪,断成与阿扣脱不了干系。
一些男人在战场或朝堂上争胜败,不愿从自身寻找原因,而将责难推到柔弱女子身上。就像烽火台上的褒姒,朝歌的妲己,如果她们身后的男人不昏庸,她们又能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呢?可长久以来,我们把握着“历史评判权”,乐意将周幽王或殷纣王,想象成是红颜祸水迷失心智的人,原本英雄一世,无奈情痴,一个不慎,这才满盘皆落,输了政权丢了性命。
阿扣是大金川土司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小金川土司。一场错误的婚姻,掺杂男人涌动的欲望和野心,她被推到强光灯下,身陷几方势力的旋涡,成为让人唾骂的妖女。
雨打梨花,可我不能确信,这能洗清阿扣身上泼溅的斑驳污水吗?人们还能给她爱恨分明的本来面目吗?也许她的一缕芳魂,早已化为这块土地的一朵梨花,但她会在雨中吞饮么?愿她的泪,不再是委屈之泪、悲伤之泪,而是“世有知音”感慨之泪。几百年过去了,终有金川作家韩玲,写下厚重的作品《阿扣》,拨开重重历史迷雾,化去风烟,擦净尘埃,为她短暂而精彩的一生,有了新的注解。
“质本洁来还洁去”,阿扣的最后归宿,是被清军斩首,热血渗入了金川的土地。她深爱家乡的每一寸泥土,能用自己的鲜血滋养大地,化作枝上的梨花一朵,她已了无遗憾。
我不知道这片土地上,古战场的金戈铁马,在浩瀚绵延的梨花树下,还葬有多少亡魂。
伍
高启曾经叹息,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梨花之白,泛闪一种肃穆端严,酝酿了无处寄托的哀思,对前辈亡人,对寂寂黄泉。一片花开胜雪,犹如孝衣满坡。
晚年的乾隆,自称“十全老人”,他“十全武功”其中的一项,是平定大小金川。他两征金川,前后历时29年,征调60余万人,死伤数十万人,耗银逾9000万两。至今可见乾隆平定金川时,留下的御制平定金川勒铭噶喇依之碑。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为抵御清军而建造的军事防御碉楼,也完好无损。这些“沉默的石头”,记载了“天子一怒”,铁骑带来的滚滚尘烟。但我的心里有些沉重,那些卑微喑哑的生命,那些埋骨异乡的兵丁,或是金川的老百姓,他们活着如草芥,身故命殒,也只是金川上空的一缕亡魂。
如今的金川梨花遍地,香气萦鼻,我们还记得那杀声震天、血流漂杵的漫长战争吗?数十年的烽烟,无数人的鲜血,浸染了泥土,滋养了梨树的根系,它们慈悲地看着山川大地,也会感叹多少丈夫一去不返,多少妻子独守空房,多少母亲盼子回家的哀鸣。战争的残酷,让梨树在风中战栗,在雨中流泪,洁白的花朵,是孝布是寿衣,是祭奠也是思念。
金川县咯尔乡德胜村,原名“得胜村”,乾隆当年平定土司叛乱,曾在这里取得一场重大战役的胜利,村庄也由此取名“得胜”。战役之后,村庄驻兵屯垦,数百年光阴交织,如同白驹过隙,村中藏汉通婚,回汉结亲。到了今日,村中300多户人家,都是不同民族结合成的家庭,村名也改为现在的“德胜村”。
经历过战乱纷争,从血与火的启示中,德胜村的人们学会了宽容忍让,干戈化为玉帛。他们的身上熔铸着不同民族的血液,早已释怀了先辈曾经的仇怨,走出了崭新的天地。“忠勇报国、孝义传家”的家风家训,传承于这里的每家每户,让谦逊礼让浸润平凡的日子。
麦田青绿,炊烟萦绕,德胜村的村民,而今躬耕于良田之上。梨树挺拔,梨花盛开,幽香缕缕,平和静谧的乡村生活,如同丹青妙手的画作天成。
昔日古战场,今日香梨园。愿世间所有的纷争都能握手言和,所有的裂隙都能完好如初。就像这里的梨花,经历岁月波折,见过纷扰争斗,还能返璞归真,回归“一朵梨花”。
《道德经》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什么是“道”?道便是诞生世上“一朵梨花”的先祖,有了这一朵,才有了二三朵;有了千树万树,才有了花开似海,也就有了香飘原野。其实,金川的梨花,是大慈悲也是大欢喜,是大宽仁也是大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