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随祝勇 遇见东坡
——读《在故宫寻找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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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
如果不曾读到祝勇《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没有跟随他的足迹与目光,去故宫寻找苏东坡,苏东坡给我的印象,也许只是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化符号,璀璨却遥远,可望而不可及。即便记忆深处早已累积许多名人身后经久流传的名句,终究还是因为欠缺对一些艺术之外生命细枝末节的追索,一种情感层面的递进与深入,而无法真正抵达人物内心世界,感知其血肉与灵魂。
如果以结绳记事的古老方式来具象化呈现苏东坡的一生,他一生中的几次贬谪将会是这条绳索上最为触目的节点。纠结于其中的动荡与汹涌,当我们以后世人的目光观看它的时候,一切早已随历史烟云的消散而归结于平静。静寂相对中,也许我们无从真切体会彼时的曲折。只是它兀自释放出一股深邃而强大的能量,且不可思议地凸显出悠远而无穷的美学内涵及意义。
清风吹拂,明月朗照。观望赤壁,遥远的怀想让苏东坡解脱。即便千古风流人物,也会在一段历史中落下帷幕。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各得其所。从此或是凝固于史籍,任后世人解读评说;或是付与笑谈,随一阵风而消散。人间的悲欢离合,月亮的阴晴圆缺,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人又怎能违背自然的规律,执着求得一劳永逸的顺遂与圆满?
翻云覆雨的命运,几番沉浮流离,足以让智慧的苏东坡明白,人世间一切苦心经营建设都是虚妄。如梦境般脆弱虚幻,转眼即逝。淡漠了改变现实的雄心与执念,并不意味着他决然孤行的避世与超脱。他只是找到一条与良莠交织的现实平行共处的方式,在污泥中开出莲花。
外境的变动,不曾让苏东坡停留,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一种如活水般流动奔涌的状态。他的内心深知,眼前的熙攘与纷扰,不过是短暂掠过眼前的烟云。正如自己这躯微渺的肉身,亦不过是一世暂时的居所。所以,早已洞悉一切的苏东坡,能以一种如“不系之舟”的豁达姿态,自由漂流于世间,仿佛游走于无人之境。心随境转,随遇而安。没有什么会对苏东坡构成真正的障碍。那是苏东坡的大智慧,亦是他的大境界。
如今,当我们隔着时空回望,即便苏东坡身上的光芒仍在灼灼照耀后世,在文化艺术史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璀璨印迹,但那并非他努力经营的结果。艺术于苏东坡,与其说只是怡情悦性,不如说更是一个人内在精神的反映,承载与寄托。形式无从框束他或深邃或激越的情感。苏东坡的艺术,是情至深处自然演化而成的结果。
他的身上没有刻意。当然他更无意于成为彼时文化艺术界的一股清流,或中坚力量,去引领某个团体。对自己的才华,他不以为意,仿佛浑然无知。但至情至性所到之处,于无心间的自然抒发与挥洒,却不经意中让他的艺术扩展出崭新的意涵与气象。那些被深情充盈浸透的艺术,从此成为他的独创。
黄州,惠州,儋州。命运流变中的数次颠簸辗转,成为苏东坡艺术的混血。随同他一再被贬的足迹,他的内心格局亦被壮大拓展成为更加高远辽阔的所在。如同静置于黑暗中日夜发酵酝酿的酒,面对外境无数次的无常变动,接纳与内化让他的精神渐渐逸出余味无穷的芬芳。他的艺术就此呈现出一种生命的韧劲与厚重。空间与时间的概念,在苏东坡的身上消失。他无意寻求净土一般美好的彼岸,那并不存在。他在良莠交织的现实中,实现自我人格的升华与完成。
苏东坡是一面镜子。美好映照,相映成辉;丑陋相对,相形见绌。他所置身的时代,他的社会关系,整个宋代的精神风貌,藉由这面镜子而毫发毕现。时代辜负了苏东坡的生命,却成全了他的精神。没有苦痛波折的际遇,苏东坡将会是不完整的苏东坡。
将近千年前的苏东坡,仍给身处不同境遇中的人,带来启发与力量。他是闪烁于黑暗夜空中的明星,精神世界有这样的人照耀,人永远不会孤独,内心永远会被鼓舞。
祝勇的文字美而精确,绵密且富有余味。对中国文化精神的信念,化作饱含情感能量的书写。隐藏于文字背后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在脑海中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他的内心随他生命的流离而渐次展开的风景壮阔,不知不觉引领我追随,深入。原来,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不论相隔多么遥远的时空,在各不相同的境遇中,透过这些文字,总能让人清晰感应到一个人的心跳,他的皮肤下如火焰般簇簇跳跃的脉动。
与文字相映,大量真迹图片所带来的内心激荡与震动,或许是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图因文字解读而愈显珍贵,文字有图佐证而更为深刻。封藏于艺术背后的情感,在目光与纸页浸润的瞬间复活。庆幸那些承载一个人精神的物证,即便经历漫长的岁月仍能完好留存。
无论被书写还是书写者、读者,我们跨越不同的时空,藉由这本书相会。相对无言,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