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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干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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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颖
      我的邻居亮娃儿,四季都剃着光头,眼睛圆圆的,一说话就笑嘻了,头顶和眼中都闪起活泛的光,让人怀疑他耳朵里藏了个耳机,随时都在播笑话一般,整天都乐呵呵的。
      总之,他是一个明明亮亮的人,在成都开了三家孔干饭,到他饭店吃饭,不仅要排队,还要填考卷考试,搞得神秘兮兮的,顾客们,特别是年轻人,仍然乐此不疲,一副试没有考够的样子。
      其实,并不是大家做卷子有瘾才到他家排队,而是因为他家的孔干饭,味道实在太好吃了,一吃就停不下来。
      孔干饭,源于四川话的发音,具体怎么写,则各有表述,早在西汉年间,扬雄在解释方言的书中有所提及,说“凡有汁而干,谓之巩”,另有旧书则说“饭不蒸而煎熟者,曰巩,音如孔。”这个解释是最贴切的,为了不引歧义,干脆就写成孔干饭了。
      孔干饭在全川都有,尤数川东人最喜爱,做得也最有特色。亮娃儿的老家阆中,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或有人来客往,或大人心情好,想哄小娃儿开心,就做孔干饭。
      做孔干饭的流程,先将水烧开,然后将米入开水煮至六成熟,沥起,把腊肉、豆荚和土豆放入锅中炒出香味,熟米盖浇其上,加少许清水,用筷子捅小孔透气,然后小火煎焖二十分钟,菜熟了,饭正好起锅巴,腊肉的油脂正好浸出来,让锅巴容易铲下来,混在米饭里,干香爽脆,软糯适中,肉和豆荚以及土豆相互作用,形成的特殊味型,再加上孔饭时煎出的特殊焦香气,如同有魔力一般,不断催促喉头吞咽,喉头催促舌头,舌头催促双手,脑壳顿时陷入空白,也不管胃是不是能承受,一味地只发出舀饭的信号,直至把锅刮得干干净净,舔完筷子,嘴角上最后一粒,卷舌囊入腹中,方才抱着肚子,大呼过瘾。
      这是一种可以令人忘乎所以的食物,从小到大,亮娃儿在它面前,可不只出过一次洋相,而其中最大的一次,就是第一次上老丈母家门的那次。
      亮娃儿与妻子认识,是在初中二年级暑假,那是1998年,那年的夏天特别闷热,亮娃儿极度不爽地坐在教室里,等待老师为他们提前上打脑壳的初三课程,教室里闷热而无聊,整个世界像一锅难喝的粥,黏糊糊地扣在头上。
      上课铃响,老师进门,还带来一个穿绿色碎花裙的长发女孩,抱着书,文静而羞怯地背对阳光站着。那个女孩,亮娃儿现在叫她“老婆”,他们走到了一起,远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而是经历了长达十七年的漫长旅程,其中的风风雨雨,自然不是我这篇小文章能记述清楚的。反正两个人,一个阆中转绵阳再转北京打工,一个从阆中出发,在成都工作很多年,像两个电子,在人海茫茫中穿越漂移,最终走到了一起。
      亮娃儿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初二夏天课堂上那一片阳光的作用。两个人为那个下午究竟有没有阳光,争论过很多回。这阳光也许来自心中,别人看不见吧!
      2015年春节,经过审慎考虑并再次确认眼神之后,两个人决定见父母,在家庭层面,确定两个人的关系,并商量下一步的婚事。这是一件大事,给父母的第一印象,可能决定后续的发展。为此,女朋友再三提醒,无论是衣着还是发型,以及准备的礼物和与长辈聊天的谈吐细节,都作了详细而精准的指导和提醒。
      那是雨后的腊月二十八,因为女朋友的舅舅是母校的老师,亮娃儿对未来丈母娘家的门,又多了几分敬畏与恐惧。人生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下一分钟的不确定性,怀着这份半是期待半是恐惧的心情,亮娃儿怯生生地来到岳母家。这地方也并不是什么陌生之地,之前在门外,也不知偷逛了多少回,如今以另一种身份登堂入室,顿时有一种要掠走人家最心爱的宝贝,随时有可能被乱棒打出一般的惴惴不安。
      一切都还正常。
      至少在未来丈母娘没有端出那锅孔干饭之前。
      那天中午,未来岳母做的是孔干饭。
      锅盖揭开,香味扑面而来,白的饭,绿的豆荚,黄的土豆,再加散落其间的红黄相间的肥瘦腊肉粒,金黄酥脆的锅巴嗞嗞嗞地往外吐着香气,薄丝一般轻飘在空中,散入人的眼和鼻中,顿时如一封诱惑力十足的劝降书,所有器官,顿时失去抵抗力。之前三令五申保持风度不乱说乱动的纪律,顿时土崩瓦解。
      亮娃儿不太记得当时的场景是怎么样的,只记得未来岳母每次问他是否再来一点时,他都毫不犹豫并且绝无半点谦让之意地伸出碗,完全忘了客气两个字。
      一碗。
      两碗。
      三碗。
      四碗。
      一口气吃了四碗。
      对,你没听错,四碗!乡下吃饭的那种毫无花拳绣腿之感,拳拳到肉实实在在的大饭碗的四碗,相当于平时4倍的饭量。
      女朋友在桌子底下把脚都踩肿了也没拦住。直至听到刮锅巴声,他才略有清醒,想起今天的使命。
      从此以后,在女友的家族及方圆几里路内,四碗成为一个传奇。并不是说没有人吃过这么多,而是像亮娃儿这种长相斯文并且最该装斯文的时刻,如此不斯文地吃了四大碗。如果不是当时锅里已见底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人间奇迹会发生。这确实令人称奇,以至于结婚多年走亲戚,人们还会以此加深记忆,并且心照不宣地冲他神秘一笑,小声说:“这就是吃四碗那个?”
      好在岳父母对他还满意,也并没有因为此事给他减分。相反,岳母因为自己的厨艺受到如此捧场,而特别开心。这也成为岳母表扬自己厨艺的标志性案例,也成为亮娃儿平静人生中,一次小小传奇。
      几年后,又因了这份传奇与情怀,亮娃儿从一个数据生意做得不错的IT男,变成一个做餐饮的创业男。之前,做数据和智慧城市管理硬件生意做得很顺利,但他并不快乐,终日觉得每天喝业务酒唱业务卡拉OK被业务搞得头发和活着的乐趣越来越少,不知道周而复始的生活该去往哪个方向?更不知道可以当成梦想的未来,究竟在哪里?而想通这一切的,是在某个闷热的夏夜,他的脑海中,莫名地响起干饭在铁锅里嗞嗞的轻响,那声音之后,是香味,香味背后,是魂牵梦萦的往事,凉风一般吹拂在他的脸上……
      他感觉,不远的地方,一道闪着光的门,轻轻地向他打开。
      那天,一向不怎么抽烟的他,请妻子下楼帮他买一包烟。
      妻有史以来破天荒答应了他这个胆大妄为的要求。
      在抽完妻子这辈子唯一一次给他买的烟之后,他大踏步地走向那道门,扑向梦里的家园。
      皓月之下,小伙伴们正欢快而自在地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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