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方物志》出版考

——香港文坛拾零之三

□李广宇
　　叶灵凤日记自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六二年这一段是中断没有的，此间《香港方物志》的出版经过就不好考索。目前见到的“香港一版”，出版日期是“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出版者是“中华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封面采灰绿色做底，白色美术字书名置于顶端，作者名下是一帧圆形木刻画，画的是港岛的太平山以及山下的维多利亚港湾。这本书首次采用了“叶林丰”的笔名，封面署“叶林丰著”，扉页署“叶林丰”，版权页则署“编者叶林丰”。内文繁体横排，卷首有作者作于“一九五六，七，十二，香港”的“前记”，全文如下：
　　这些短文，都是在一九五三年的一年间，陆陆续续在香港大公报的副刊上发表的。这不是纯粹的科学小品文，也不是文艺散文。这是我的一种尝试，我将当地的鸟兽虫鱼和若干掌故风俗，运用着自己的一点贫弱的自然科学知识和民俗学知识，将它们与祖国方面和这有关的种种配合起来，这里面有科学也有传说，用散文随笔的形式写成了这样每篇千字左右的短文。
　　在报上发表时，读者的反应还不错，这才使我现在有勇气将它们加以整理，保存下来。
　　叶灵凤说“读者的反应还不错”是有根据的，香港学人区惠本就曾说：“这本书是用的文艺笔法，写科学小品，不时又指正传说的错误，迷信的害人，他写来轻松活泼，令人喜读，销路奇佳。”香港散文家和美术批评家黄蒙田说：“不知道别人的看法怎样，我很喜欢这本集子里所写和香港自然风物有关的文章，……文章写得平易可亲而言之有物，就像对朋友娓娓而谈那样毫不做作。”香港资深报人罗孚说：“《香港方物志》之能吸引人，不仅在于它告诉你许许多多香港自然界的丰富知识，也在于它提供了一篇又一篇可读性很高的美好的散文。”香港历史博物馆前总馆长丁新豹则说：“叶林丰还有一本《香港方物志》，那是香港同类书籍的鼻祖了，其书涉猎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以至风土习俗，充分反映了作者学识之广博庞杂。”
　　中华书局版《香港方物志》在一九六五年有过再版，但似乎并没有通知叶灵凤，也没有送样书，一直到一九六七年三月十九日他才知道这事，这天的日记说：“柳木下见告《香港方物志》已有了再版本，有便当到中华书局去买几册。”他显然是对这一版不甚满意，因此就有了一九七三年的新版，这次改由香港上海书局出版，繁体竖排，封面是黄色，九龙沿海岛屿地图作了反白的暗纹，墨绿的底色上是反白的隶书体书名和作者名。书前增加二十四面铜版纸印的图片，除了班逊《香港植物志》书影，还有木刻家唐英伟所绘老鼠斑标本、英人测绘的第一幅香港地图，更有作者珍藏的清嘉庆《新安县志》相关图版。叶灵凤的忘年交区惠本曾在《叶灵凤与香港史地的研究》一文中对于这些插图的深意特别做了强调：
　　由于他的癖好，叶老所藏有关香港书籍，特别丰富，其中有中文、英文，有葡文。他的最得意的藏书就是一部清朝嘉庆年间的《新安县志》。在近年新版的《香港方物志》中，第一幅插图就是清嘉庆《新安县志》所载九龙沿海岛屿地图，第二幅插图就是《新安县志》卷三《物产志》书影一页，以上并特别标出“作者藏”的字样，可见他对藏有这个海外孤本的欣悦之情，真是跃然纸上了。
　　叶灵凤在卷首的《序新版〈香港方物志〉》中，详细叙说了新旧版本之异同：
　　这本《香港方物志》，是在十多年前，在偶然的机会下写成的。从辑集成书到出版，这中间颇经过了一些周折，而且搁置了好几年，因此排印出版以后，若不是无意中从报上见到广告，作为作者的我，一直还不知道自己的书已经出版了。
　　十多年来，本书还不曾被人忘记，而且还继续有新的读者，这倒是作者深引以为自慰的，但他也明白这里面的原因，主要的乃是由于有关香港史地知识的出版物，实在太缺乏了，尤其是关于方物的记载，在十多年前简直是一片空白，因此我的这本小书，就无可避免地填补了这空虚。
　　可惜初版本书出版时，作者未曾有机会亲自校阅，本来应该附有若干插图的，也未及附入，这样倏忽之间已经过了十多年，自己一直引以为歉。这次改由上海书局出版，承他们给我改订的机会，将内容略作修正和删改，并增加了一些新的材料，以便能配合时代的进展，同时更按照原定计划，附入若干插图，使本书能以新的面目与读者相见。
　　此一序文的落款时间是一九七〇年新春，版权页上的再版时间却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由此又可看出在香港出一本书之不易。事实上，再版《香港方物志》的动议早在一九六九年岁梢就已有了，那时节，他的《北窗读书录》刚由香港上海书局出版，又因眼疾停了在《成报》的小说连载，少了一份固定的收入，于是“拟整理旧稿为单行本，以此暂时来弥补”，并且“托黄茅向上海书局询问可否每月整理单行本，交彼等出版，每月固定支稿费若干（约四百元）”。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叶灵凤在日记中写道：“约赵克及黄茅在陆海通饭店晚饭，以书目一份交赵。他阅后无甚异议，可以按每月交五万字左右取四百元计划进行，并谓第一次可先整理《香港方物志》。”上海书局是香港一家举足轻重的出版机构，赵克正是书局的总编辑。罗隼曾在《香港文化脚印二集》中详述这家书局在香港的落脚与壮大：
　　国共内战重燃，许多文化人避白色恐怖，纷纷南下香港，这时星洲上海书局两位老板派方志勇先生来香港请宋云彬先生为主编，网罗得著名作家、学者叶圣陶、孙起孟、吴研因、陈君葆……等组织成现代课本编辑委员会。编成国语、算术、常识、自然、公民、尺牍、地理、历史……等连各科教学法百多册，于一九五〇年出版。由于这套小学课本是战后新编，又是海内外著名学人编审，内容新颖，适合时代进展，因此得到香港及海外侨校采用，一纸风行。香港上海书局也正式注册成立，资本十万大元，那时十万元可买千尺楼一幢。
　　发行课本赚了钱，便成立了杂书编辑部，由赵克兄主持，配合课本出版参考教材、儿童读物及杂书。在几年内人力由两三人增加到十几二十人。
　　上海书局答应将《香港方物志》再版，大大激发了叶灵凤的热情，连续多日都在为修订和插图的事忙碌。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购再版本《香港方物志》四册，将其中两册拆开供修改用，并拟配以插图若干。”一九七〇年一月三日：“着手整理《香港方物志》，集中过去所写的有关香港自然的稿件，作为修改的根据，又拟定要用的插图项目。”一九七〇年一月二十六日：“上午继续将《香港方物志》全部修改完竣。下午三时往上海书局晤赵克，交出稿件，取得稿费八百八十元。尚有插图容日内另交。”
　　至于新版修订的内容，细处我并未逐字比对，仅从篇目看，新版在《禾虫和禾虫瘾》之后，删掉了一篇《禾虫食谱和诗话》，但仔细检校初版的内文，发现此题只出现于目录当中，正文并没有，料想是将两篇内容并作了一篇，但目录却没有改正过来。新版我是一九九三年在纽约华埠冷摊得来，价钱并不比一本新书卖得贵。此后，北京三联书店出版过简体字版，香港则推出了好几种新的版本。二〇一七年，香港的中和出版有限公司和北京的商务印书馆相继推出开本豪华的彩图版和珍藏版，将《香港方物志》的装帧水准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摩挲这些新的版本，我不禁想起香港民俗学家陈云说过的一句话：“叶灵凤先生的《香港方物志》，年少一代未经其事，固然要看，年长、年老的一代，更加要看，此书趣味盎然。”《香港方物志》已经创造了在一代又一代读者之间代代相传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