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天府周末
向世界说出这条大河的名字——音乐诗剧《大河》(交响乐版)谈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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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云驹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从世界文明的视野看,黄河又是一条从未中断其文明奔流的大河。黄河与她孕育的中华民族的世代繁衍和中华文明的生生不息,是人类史和世界文明史最波澜壮阔的伟大的自然史诗。“书写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黄河就是一个文艺的伟大的题材。从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到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从陆游的“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到杜甫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从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到宋琬的“倒泻银河事有无,掀天浊浪只须臾”;从刘禹锡“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到元好问“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从温庭筠的“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龙伯驱风不敢上,百川喷雪高崔嵬,二十三弦何太哀,请公勿渡立徘徊。下有狂蛟锯为尾,裂帆截棹磨霜齿”,到光未然的《黄河吟》“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仅仅从这些万千诗中撷取出的若干诗人的片断看,就写到了黄河的壮观、惊险、雄浑的自然气势,写到了它的源头和入海的雄奇意象、巨大落差、九曲回环,写到了它的历史寓意、社会象征、人生况味。一代代伟大的诗人,为黄河立下了一座座诗歌的丰碑。黄河是写不尽的。但诗性的黄河又是具有难以逾越的文学典范性,“阻挡”着创作路途。吟诵黄河的新诗实际上是层出不穷的。除了光未然的《黄河吟》借助于《黄河大合唱》插上的音乐的翅膀,飞越大江大河、东西南北,穿越历史烟云,至今在时代的上空轰鸣外,其他的黄河题材新诗,虽然也有贺敬之的《三门峡歌》,但依然可以说鲜有像写黄河的古代诗歌经典那样被广为传诵、广为铭记。
光未然与冼星海的“天作之合”,启示我们,新诗写黄河既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有着更大的创作空间和创作魅惑。新诗与音乐的拥抱、融合、互释、缠绕及其相映生辉,应该是文艺美学的一个壮美的景色,应该激发和呼唤出文艺家们的艺术激情和创作灵感。这种审美奇观我们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将席勒的诗歌《欢乐颂》融入他的恢宏交响音乐时获得了经久不衰的审美享受,这部艺术经典把诗歌和音乐的结合送达到人类艺术与美学的峰巅。在捷克作曲家贝德里赫·斯美塔那的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里,我们则仿佛看见和真切地听见了“沃尔塔瓦河”抒情诗的旋律,他把一条母亲河描写得栩栩如生又具有楚楚动人的艺术魅力。在当代中国文艺经典中,《长征组歌》是诗与乐的又一次伟大相遇,诗歌提炼的长征精神,被音乐诠释得淋漓尽致、气象万千,成就了历史史诗向文艺史诗的华丽转身。中国和它的母亲河一直在期待着当代文艺的有雄心的书写。
2018年,当代著名诗人吉狄马加发表了他的力作《大河》,旋即引起广泛好评与关注。这是一首长达近300行的抒情长诗。它吟咏的对象或主题,就是我们伟大的母亲河黄河。这首诗的诗情与作者多年在青藏高原工作有密切关系。他对包括黄河源头在内的“三江源”倾注了深厚的情感,又积累了溯源中国历史的史才和史识、立足世界屋脊的生态观、纵览大江大河的文明视野,于是,当他某一天来到黄河入海口的山东东营时,黄河入海的宽广辽阔,瞬间激发和撬动了灵感的闸门,诗情如黄河之水从源头奔涌而来,一路高歌入海,从而有了这首不同凡响的长诗《大河》。《大河》不仅仅是写给中国读者的,更是写给世界的。作者站在自然的高度、历史的高度、文明的高度,向世界展示这条从来没有被诗歌从源头到入海细致描述、抒怀的伟大河流,展示这条从来没有被诗歌从诸神起源到孕育文明、历经磨难又浴火重生完整呈现的丰富复杂情感,展示这条从来没有被诗歌将其首尾呼应,既从源头看入海,也从入海看源头,既从天水看地流,也从涛吼听天籁的自然轮回、历史轮回、生命轮回的书写。这首诗饱含着前所未有的黄河意象、黄河形象、黄河想象。这是世界从未呈现过的黄河,也是用人类最深刻的情感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叙事风格展示的黄河和它孕育的人民的历史和现实。他要把这样一条黄河再一次向世界进行宣告:
可以肯定,这条河流以它的坚韧,朴实和善良
给一个东方辉煌而又苦难深重的民族
传授了最独特的智慧以及作为人的尊严和道义
它是精神的。因为它岁岁年年
都会浮现在我们的梦境里,时时刻刻
都会潜入在我们的意识中,分分秒秒
都与我们的呼吸、心跳和生命在一起
哦大河!请允许我怀着最大的敬意
——把你早已闻名遐迩的名字
再一次深情地告诉这个世界:黄河!
全世界都知道两河流域和它孕育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几乎所有的历史细节(包括用楔形文字书写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就有5000多年来一直震撼着整个人类的“洪水故事”),都知道尼罗河与古埃及文明互相衬托的几乎所有的历史细节,都知道恒河将印度文明洗浴而出的几乎所有的历史细节,尽管这些河流还在,文明却早已只剩遗址“停滞”在历史的岸边。而黄河与中华文明互相孕育、并驾齐驱、交映成辉的历史传奇仍然在历史的舞台上上演。但是它们之间的历史细节却鲜为人知。这种大河叙事、历史叙事、文明叙事的世界格局应该得到补充、完善和改变。中国人应该用世界的语言向世界说出中华民族母亲河这条大河的名字。吉狄马加的《大河》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的一首“诗歌的正典”,一次伟大的民族抒情。它必将以其卓越的诗性光辉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共鸣。
这个等待也终于有了令人瞩目的答案。10月5日,中国歌剧舞剧院在北京首演音乐诗剧《大河》(交响乐版)。由著名作曲家郭文景作曲的交响乐《大河》,是一次音乐与诗歌融为一体的崭新创作。交响乐是一种国际性的艺术语言,它与吉狄马加长诗《大河》的融入式结合,契合了诗人“向世界说出黄河的名字”的宏愿。“音乐”“诗”“剧”三者的结构组合,使这个艺术版的《大河》成为一次激动人心的大河奔流。音乐诗剧《大河》由“序曲”、第一乐章“水之源”、第二乐章“春之孕”、第三乐章“和之邦”、第四乐章“天之籁”、第五乐章“海之问”、“尾声”组成,将长诗《大河》中的16个自然段落分为7个音乐篇章,每一乐章呈现一个音乐主题,其间穿插诗歌的文学段落。其音乐的旋律语言,既是全诗主题意象的音乐叙事和抒情,也承担一部分语言叙事的替代与转换,还在诗的语言出场时构成合唱、独唱音乐,以及诗语的背景音乐。这种混声和交响,产生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使文学与音乐的结合出现1+1>2的艺术效果。作品的诗性,一是表现在交响音乐的“音乐诗”传统,其抒情手段的全面调动,使音符的流动、旋律的流动、音程的模进、复调的推动与其象征和表征的大河的流淌浑然一体。二是表现在诗歌文学语言的直接出场,首尾衔接,中段或为独唱歌词,或为合唱歌词,乃至高潮时节的男声无伴奏朗诵,将诗歌中最重要的语言、最华彩的诗意、最深邃的象征和盘托出,使音乐不离开诗,使诗成为作品的核心。作品的“戏剧性”,一在汉语新诗不拘韵律的特点却又入乐入歌,这种“散文”化的诗入词,产生了西方歌剧般的效果;二在音乐章节结构中由于不同的黄河流域、水域、地理、人文、风情的呈现,产生了音乐本身内在的张力、矛盾、冲突,形成了对比、紧张、转换的戏剧性。“在更高的地方,雪的反光/沉落于时间的深处,那是诸神的/圣殿,肃穆而整齐的合唱/回响在黄金一般隐匿的额骨”。这是全诗的开始,也是交响乐的起始,当无伴奏合唱由弱起而来,整个世界都在宁静中返回到雪域之巅,仿佛人们到了这样一个初始的时刻:“当你还是一滴水的时候,还是/胚胎中一粒微小的生命的时候/当你还是一种看不见的存在/不足以让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当你还只是一个词,仅仅是一个开头/并没有成为一部完整史诗的时候/哦大河,你听见过大海的呼唤吗?”作品再一次出现无伴奏时,这种音乐的休止,衬托着雄浑的男声朗诵:“……哦大河!请允许我怀着最大的敬意/——把你早已闻名遐迩的名字/再一次深情地告诉这个世界:黄河!”然后,这个诗段被混声交响、交响合唱一次次重复、反复、递进、模进,把整个作品推向最后的辉煌音响。
为了创作这部音乐诗剧,曲作者不仅深度研读全诗,在深刻的理解中将诗向音乐转化,而且对黄河的自然、历史、文明进行了全流域的认识和理解,多次在雪域高原釆风。音乐中的交响乐民族化探索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源头阶段法号般的音乐,是中国化的诸神世界,民族打击乐的插入、介入,民族乐器埙、排箫与西洋竖琴的重奏,竹笛、唢呐、笙、筝、阮等的渲染与西洋管弦的交错,在黄河的黄土高原段落,一曲陕北信天游《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的无缝对接等,无不勾勒出黄河的泥沙俱下,黄河的桀骜不驯,黄河的农耕文明,黄河两岸的千里肥沃,黄河孕育的儒家文明,黄河的“天人合一”般的人文境界。这是中国的声音,也是世界的音响。
诗歌与绘画的关系,曾经是人类艺术史上的经典命题。西方的研究以莱辛的《拉奥孔——论诗与画的界限》为代表。莱辛指出,绘画、雕刻以色彩、线条为媒介,诉诸视觉,其擅长的题材是并列于空间中的全部或部分“物体及其属性”,其特有的效果就在于描绘完成了的人物性格及其特征;诗以语言、声音为媒介,诉诸听觉,其擅长的题材是持续于时间中的全部或部分“事物的运动”,其特有的效果则是展示性格的变化与矛盾以及动作的过程。莱辛认为,空间艺术的绘画、雕刻和时间艺术的诗是可以突破各自的界限而相互补充。绘画和雕刻可寓动于静,选择物体在其运动中最富于暗示性的一刻,使观者想象这物体在过去和未来的状态。诗可化静为动,赋予物体的某一部分或属性以生动如画的感性形象。他虽然将二者统一到共同的美学法则上,但二者在形式上还是一种“二分法”的存在关系和关联。中国美学则更加圆融,古代就有诗画同源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中国美学的经典诠释。不管怎样,这种诗、画关联的思想令人深思。歌德说:“这部著作(指《拉奥孔》)把我们从一种可怜的观看的领域里引到思想自由的原野。”我们由此提出的美学问题是:诗歌和音乐都是时间艺术、听觉艺术,这二者天然就具有统一性和同一性,除了歌曲这种经典结合形式外,它们更深刻的结合、更加超越原始的诗乐舞一体的现代性的结合,有什么可能?有什么价值?有什么具有经典性的美学问题存在?音乐诗剧《大河》是不是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进入问题的切口?是不是提供了一个杰出的美学范例?因为莱辛也曾经指出过诗歌与音乐的结合,应该是一种最值得期待的“最完善的”的结合。它们是这样一种可能:“诉诸听觉的先后承续的人为符号和诉诸听觉的先后承续的自然符号的结合,在一切可能的结合之中,无疑是最完善的……诗与音乐的结合就属于这一种,自然仿佛不仅注定它们要结合,而且注定它们要成为同一种艺术。”不过莱辛认为这只是一种可能和应然,事实是,古代出现过这种情况,后来它们分开了,现在的歌剧又在结合,但只达到了一种艺术服从服务于另一种艺术,实际上是“把诗变成一种辅助性的艺术”。至今,人们似乎很少再探讨这个重要的艺术结合的美学问题,艺术实践上也少有突破性的作品或艺术样式。希望音乐诗剧《大河》的出现,能够重新唤起人们对这个美学元问题的关注。当然,从这个美学问题的出现,我们还是可以意识到这部作品艺术上的创新和突破的力度,这无疑也是诗人和作曲家以天作之合向世界讲述黄河的一个创造性的美学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