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沟里的博士突破医用同位素“卡脖子”技术——

    “我们做的不只是一个科学产品”


  • 罗宁。 受访者供图

    实验室里,研究人员正在提取核素。   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郝飞 摄


        

    十年饮冰 难凉热血

    主角名片
    罗宁
      1982年生,现任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一所四室党支部书记。他是国内医用同位素制备与应用领域青年领军人才,带领团队积极推进同位素技术研发与应用,突破国外垄断,在医用同位素产业化和国产化中做出了突出成绩,创新性研发和完善了10余种重要医用放射性核素制备技术,多项技术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2022年8月18日,注定是罗宁生命中难忘的一天。这天,由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以下简称核动力院)牵头的医用同位素及药物国家工程研究中心正式揭牌。
      这是国家发改委唯一批复的同位素及药物领域工程研究中心。为之奋斗了12年,罗宁终于见到了这块红绸掩映下明晃晃的银色牌子。
      罗宁是核动力院一所四室党支部书记,被大家称为突破医用同位素“卡脖子”技术的“挑担人”。12年前,他在同位素研究最孤独的时候,回到生于兹长于兹的青衣江畔,走进这个行业,十年磨剑、埋头烧冷灶;在我国同位素技术被“卡脖子”的时候,他和团队一鸣惊人。
    □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徐莉莎

    一个人的同位素室

      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核医学科主任陈跃是该领域著名的专家,也是罗宁的合作伙伴。尽管听过无数次陈跃的报告,走进他工作地点的那一刻,罗宁还是动容了。
      “满墙鲜红的锦旗,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其中一面来自湖北荆州的锦旗,让他不禁举起手机拍照留念:“抹杀神瘤镥将军,核素治疗显神威。”
      “镥将军”说的就是一类常用的医用同位素——镥-177。用镥-177结合各种靶向分子,实现多种全身转移的恶性肿瘤疾病的治疗,是目前医学界公认具有革命性前景的方案。“医用同位素小众,总体产值不高,但利用医用同位素对心脑血管、恶性肿瘤、神经退行性等重大疾病进行诊断治疗,具有不可替代的优势。”罗宁说。
      医用同位素是核医学诊疗的物质基础,与人们的生命健康密切相关。这个小众领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曾红火过。国内相关单位依托研究型反应堆,从事过相关研究,具备部分同位素的生产能力,但没有形成规模和产业。使得当前我们国内使用的医用同位素90%以上依赖进口。
      20年前,罗宁住在核动力院旁边的小镇上。望着青山里的红房子,他觉得既神秘又渴望,“虽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人,在做什么,但一直知道他们在为国家作贡献。”
      大学选专业,尽管天文和物理让罗宁觉得能探索“世界的真相”,一度心向往之,但最后,更接近“人类本质”的化学学科征服了他,为日后他与医用同位素的缘分埋下伏笔。
      2010年从中国科学院博士毕业后,罗宁回到故乡,入职核动力院一所,成为所里的第一个博士。那一年,中国还是医用同位素领域的“差等生”。俄罗斯和加拿大等国牢牢把持着医用同位素的话语权。
      “我们有反应堆,有设施,但医用同位素依然绝大部分依赖进口。”2009年,全球最大的碳-14供应商——加拿大NRU堆暂时停堆,导致碳-14停产,中国的碳-14面临断供,“卡脖子”问题就这样突然地暴露在大家面前。
      罗宁刚进入一所时,现任一所副所长张劲松还是放化室的主任。无锡贝塔医药科技有限公司找过来,想请他们试试看,能否小批量供应一些碳-14。张劲松反复考量,一所曾经有过医用同位素供应能力,有条件开展研究。化学博士出身的罗宁,在完成纵向科研任务之余,挑起了这个担子,在张劲松的指导下,开始医用同位素研发的恢复工作。2013年,核动力院决定在一所设立同位素室,恢复医用同位素研发工作。
      罗宁,担任了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光杆司令,一个人专职负责碳-14实验。

    攻克“卡脖子”技术

      他带头攻克的第一关,是碳-14。常规体检中,胃部幽门螺杆菌检测越来越普及,其活性成分就是碳-14。
      用湿法做碳-14,院里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成功了。所谓湿法,就是用强腐蚀性的酸溶解“原材料”,得到碳-14。但这样做,问题也很明显——不仅会产生大量不符合环保要求的强腐蚀性废料,后续处理太过繁琐、无法批量处理,会阻碍产业化进程,操作的过程风险也相对较高。
      干法制备,势在必行。原理很简单——将“原材料”通过高温与氧气反应,直接提取碳-14,不产生废液,环保又高效。但具体怎么做,容器用什么,每一步操作的细节,都是未知。
      国际上,掌握成熟干法技术的俄罗斯和加拿大紧紧封锁了消息源。连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操作手册上记载的还是上世纪核动力院老专家发布的湿法。
      “核心技术只能自己创造!”抱着“莫问前程、只管钻研”的心态,在张劲松的带领下,罗宁一头扎进了碳-14干法研制。
      “查文献、设计方案、做实验”,干法从研制到实现生产的过程,罗宁只用了10个字概括,但将这10个字变成触手可及的成果,他用了10年。
      实验装置可以买到现成的,但存在缺陷,达不到理想指标。罗宁印象最深的,是他买来的升温炉,加热速度慢、降温也慢,完成一次1500摄氏度的实验,往往需要一天一夜。
      没有研究小组,罗宁能自己守的时候都咬牙守上24小时,实在有特殊情况,就请分析组等其他班组的“外援”一起打车轮战。大家戏称,“流水的援手,铁打的罗宁。”经此一役,罗宁开始自己动手设计实验装置,尽管要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但拿到的实验结果质量更高。
      2013年之后,研究碳-14的团队开始扩大成型,在2015年突破了碳-14干法制备的核心技术。到2020年底,核动力院研制生产的高比活度碳酸钡首批产品正式交付无锡贝塔医药科技公司,这也标志着我国打破了俄加垄断的干法制备碳-14技术。
      罗宁终于把这件事做成了,“这是真正的十年磨一剑!”

    做“堵枪眼”的冲锋兵

      2014年起,在研发碳-14的同时,罗宁肩上多了一个担子——锶-89的研制。
      研发过程颇为顺利,仅用了两年时间,在2015年就完成了实验室阶段的工作,难点在批量生产。装置的可靠性、成品质量的稳定性、上游供货的能力以及不同厂家生产力的参差,都是批量生产路上的绊脚石。锶-89要进行居里级的试生产,风险也相对较大,处理事故时的难度也较大,因此,团队里管发生意外情况后去处理叫“堵枪眼”。
      2020年4月25日,一个周六,按计划,和高通公司签约的锶-89将在这天上午完成首次发货。供货前一周,“原料”由于意外状况推迟到达,罗宁团队的生产时间被大大压缩,从计划的一周变成了三天。
      在焦急的等待中,团队成员间的气氛愈发紧张,尽管自己也没底,但他知道此刻大家需要主心骨。
      “没问题的,咱们把时间拉通干,我先上。”罗宁表了态,接下来的72小时自己哪里也不去,就在现场做生产。在团队成员们的一起努力下,终于在发货当天的凌晨完成了所有生产任务。
      这次供货,也意味着核动力院恢复了锶-89的国产制备能力,解决了部分医用同位素严重依赖进口、核心原料“卡脖子”的困境,正式具备氯化锶供货能力,既为国内患者大幅降低了治疗成本,还为进一步做大做强做优国产医用同位素产业奠定了基础。

    “病人用上了药,是一件舒心的事情”

      “现在,是我们做医用同位素最好的时期!”罗宁这样判断,是因为国家给够了重视。
      2021年6月24日,国家原子能机构牵头,联合科技部等八部委联合发布《医用同位素中长期发展规划(2021—2035年)》,这是我国首个针对核技术在医疗卫生应用领域发布的纲领性文件。
      在国家的引导下,核动力院也有了明确的目标。用罗宁的话说,“人民健康需要的,只要我们能做,就会做。”
      除高通量工程试验堆和岷江堆两座反应堆之外,总面积达一万平方米的医用同位素生产设施场地也在紧张设计中,预计将在2024年建成投产。
      投资7亿元的溶液堆有望今年内开建,届时将满足用量最大的钼-99、常见的碘-131和锶-89的供应。“大批量生产可以基本满足国内需求,甚至还可以反向出口,让医用同位素成为继高铁、核电之后的新的中国名片。”
      “工作非常紧张,真的非常紧张。”罗宁把“非常紧张”四个字,强调了两遍。虽然目前来看,市场还处于较为空白的阶段,但谁会占得先机,还是个未知数,罗宁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罗宁的坚守一方面来源于院里的长期规划,但更重要的,是他内心的一份职业荣誉感。
      罗宁曾经多次造访过相关医院,病人用上了药,对他来说,是一件特别舒心的事情。“我经常告诉团队成员,你们做的不只是一个科学产品,而是对病人的一份责任,我们说的‘卡脖子’,反映在病人身上就是实实在在的没有药啊。”自己的工作能切切实实帮助别人,这样的职业自豪感和荣誉感,罗宁格外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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