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式书店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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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80年前,戴望舒曾写过一篇《香港的旧书市》,文中说:“这样的一个地方,旧书市的性质自然与北平、上海、苏州、杭州、南京等地不同。”书店是文化的晴雨表,香港书店的发展史,深刻反映了香港独特的历史文化。同时,书店自身也成为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作者李广宇曾浸淫于香港大大小小的书店,也对有关香港书店的文献资料产生浓厚兴趣,搜求爬梳之余,留下一组短文。其在谋篇布局和材料取舍上颇费心思,通过聚焦香港旧书店史上几个历史性节点,大致勾勒出其发展脉络和独有特色。书香永续,或许是天底下每一个读书人恒久的期盼。原上草将陆续刊布,敬请垂注。
    □李广宇

      侣伦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学作家,1926年,在他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发表新诗《睡狮集》。1929年,又在上海的《现代小说》发表小说《以丽沙白》和《烟》,并且得到主编叶灵凤的肯定和指点。此后,他和一群爱好文学、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发起成立了岛上社。为什么取名“岛上”呢?侣伦解释说:“因为在那时候的香港,搞文艺工作的人只是这么一小撮,没有同路人,没有支持者,作为一个小集体,是很孤立的。”所以,罗孚称他为“香港文坛拓荒人”,绝对不是过誉。侣伦1988年方才过世,经历了沧桑巨变,一直笔耕不辍,因此,袁良骏说他“是一部活生生的香港小说史、文学史”,也是恰如其分的。
      “文人之爱书成癖,古今中外都不乏例子。”侣伦曾经这样说。他自己既是一个典型的文人,亦是一个十足的爱书成癖的爱书家。就像他自己说的:“我不是爱书狂,也说不上是爱书家,因为我还缺乏这方面的好多条件。但是对于书有着特殊的偏爱,却是不可否认的事。这也只是一个文人起码的一种趣味而已。”在他的散文集《向水屋笔语》中,专门有一辑“书漫话”,写尽了爱书、猎书、偷书、借书、散书的苦乐心事,倾吐了诸般让天下爱书人都能会意共鸣的“书感情”。但是,最有史料价值的,恐怕还是那一组对于“香港新文化滋长期”书店状况的琐忆。
      “新文化能够在香港滋长,书店是最大的功臣。”以这句话开头,侣伦打开了他的书店之忆的大门。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期,荷李活道曾经被称为香港的文化区,也有一些书店,“但那些书店几乎全是出售中英文课本和文房用品的,至多也只是兼售一些通俗小说,或是木鱼书之类的东西。因此书店虽然不少,对于文化的宣扬却不能发挥甚么大作用。”香港有一家存世很久的五桂堂书店,就有些像是这类老式书店的活标本,它不卖新文学,不卖课本,只售卖自己出版的“通胜”以及标点小说。什么是通胜?也就是旧时的黄历,简明的天文历书加上启蒙读物。通胜古已有之,本称“通书”,但广东人认为“书”同“输”音,不吉利,故取其反义,名之曰“通胜”。罗隼在《香港文化脚印二集》中曾经描绘过五桂堂出品的通胜《包罗万有》:
      《包罗万有》通胜,除了主角是日历宜忌外,还附有日用参考知识,包括医卜星相,消灾解难诸法,还有人情世道文章如:《增广贤文》《廿四孝子行状》《百家姓》,甚至教人学英文,用四邑话注音,这类东西主要是供应农村以及识字不多的人看,作为百科全书之用。
      书店是文化的晴雨表,正有如“春江水暖鸭先知”。“在那种文化窒息的状态下,最先透出一点新的气息的,是一家‘萃文书坊’。它虽然规模不大,只是一间普通的铺位”,但却是“香港最先也是唯一向本地读者介绍新文化的书店”。主持这家书店的是两父子,老先生原来是同盟会老同志,“也许因为这老板的本质和一般书商有所不同,所以连他的书店也带有革命性”。“还有一点难得的是,那时卖新文化书籍和思想性刊物的,在他可说是独市生意,可是他并不以奇货自居,价钱仍旧照当时的‘大洋’伸算港币,甚至那些半公开出售的东西,也不额外取偿。”萃文书坊后来由老板的儿子主持,到了战争结束后,书店也关门了。
      随着爱好新文艺的人一天天增多,经售新文艺书籍的书店便逐渐出现了。侣伦特别提到的有两家。一家是“荷李活图书公司”,铺址在荷李活道中段。这家店最突出的特色是,特地在书店中央设置一摊台,把各种书公开陈列出来。侣伦说:“这个情况,在今天的书店中已经是普遍现象,一点不算新奇;可是在三四十年前的香港书店,却是很新鲜的作风,这是对于顾客一种精神上的解放。”
      另一家“绿波书店”就在“荷李活图书公司”隔壁,侣伦说:“这家书店在精神上比‘荷李活’更要鲜明。它不做课本生意,纯粹经售新文化书籍和杂志。开张之始,就在门面橱窗和店内的书架上贴了字条,声明他们的宗旨是为文化事业服务,欢迎顾客随意取书翻阅,店员决不干涉。不管这是出于书店老板的原意还是招徕生意的一种手法,这种开明态度在香港书店史上算得是破天荒的创举,对于旧式书店那种顽固作风无形中是个讽刺。”
      侣伦曾说:“书之不因时代的演变而有所演变的固定形式,正象征了它屹立于人类精神领域的永远不变的雄姿。”但在时代面前,书的形式可以固定不变,书的命运却是变幻莫测。就在香港新式书店渐具规模,侣伦的藏书也渐具规模之时,香港迎来了一段灾难岁月,侣伦也迎来了挥泪对宫娥的悲情时刻。他在《九龙沦陷前后散记》中记录下日军攻陷九龙时那孤城的末夜:
      薄暮的天气是阴暗而又寒冷,整个城市蒙上了灰色的面幕。街道上是一片静寂,静寂得叫人恐怖,好像一个突然绝灭了人烟的荒城。至少,生活在这城市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薄暮更萧条,更愁惨,更凄凉的景象。点缀着这景象的,只有满街满巷丢弃着的东西:那是撕了封面的书籍,四分五裂的画报,书页,刊物的封面,和种种色色的纸碎;随了晚风轻轻地飘动。
      他自己的一室珍藏同样难逃厄运。在《战时·书与生活》中他写道:
      对于自己生活下来的地方,我是没有什么留恋的,使我挂心的东西只是我的书籍。我们是相依地度过那么悠长的年月;在远行的时候却不能把它们带在身边。为了减轻别人的负累,我把大部分的书籍卖掉了,只留下一小部分装进一只箱子,放在屋里。我知道要想保存那只箱子,比把一箱珍宝埋进海底更渺茫;然而要决绝地把剩下来的仅有的部分书籍舍弃,我可没有支持那种刺激的能力。我像一个残忍的母亲丢下她的孤零的儿女一般,踏上流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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