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卜居》到《堂成》
杜甫“诗意的栖居”这样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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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10版)
《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
房子里还少些用具
花布置好了,房子修好了,里边还缺家具,杜甫应该没有少找人要家具。最后留下一首诗,《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又找姓韦的人,要大邑瓷碗。唐代四川的陶瓷业是很发达的。“大邑烧瓷轻且坚”,妙在第二句,“扣如哀玉锦城传”,敲起来声音很圆润,就像一个人温和地说话,哀不是哀伤的意思。大邑一敲这个碗,成都城里都能听见。到底是声音被听见,还是名声传得远?显然是名声传得远。这里用心修辞,巧妙一转,就从真实的声音变成名声了。“君家白碗胜霜雪”,听说你们家很多这样的东西,像霜雪一样。“急送茅斋也可怜”,唐诗里时时处处说“可怜”,大部分的情况是“可爱”的意思。说你的碗啊盘啊赶紧给送一些来,我们家也喜欢。他之前已经问人家讨要过东西了,所以是“又”。
两三个月过去了,房子盖好了,竹子栽好了,桤木栽好了,桃树长起来了,四小松也健康成长,讨来的黄梅绿李,这些盆景在篱笆旁边,院子里点缀起来,白瓷的碗碟也送到茅斋了。
《堂成》
成都,给了杜甫一个颇为宁谧的安身之所
《堂成》: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卜居》到《堂成》,中间这几首诗写得很随意,借钱,讨要东西,不能说每一首诗都写得很好,有很高的艺术性,但从其中却能见到杜甫营建草堂的过程。但是《卜居》跟《堂成》,特别是后一首,却是写得很好。杜甫留下1400多首诗,选到十分之一,这两首诗应该还在选本里。说明这两首写得比较认真,有很真实的情感流露,按照律诗的格律写来,有很强的艺术性。如果再行比较,《堂成》比《卜居》的艺术水准还要高。几个月时间,这件事情就这样成了,靠什么?靠朋友帮助,更靠杜甫自己的精心营构。
就在他来成都的三个月以前,759年秋,他从华州司功参军的位置上弃官不做,挈妇将雏,踏上流浪之路,就是想寻一个安静没有战乱的地方建一所草堂栖身。他第一站想建草堂的地方不是成都,是甘肃天水,那时候叫秦州。他在秦州留下的诗中,有两首就写他想在那里建一个茅屋躲避战乱。他先看中一个地方叫东柯谷。他在《秦州杂诗》第十三首里说:“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像是个适于隐居的地方,而且还可以种些作物维持生计:“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他又选了另一个地方,西枝村。也有一首诗记录这个过程。《西枝邨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卜居意未展,杖策回且暮。”什么意思,想去选一块地建草堂,但意图未能实现,拄着拐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才离开秦州去了同谷,在那里生活比在秦州还惨淡艰难,这才来到了成都,建起了草堂。
他到成都确实不一样了,那么多人对他伸出援手,除了一个王司马是亲戚,别的都是身份不低的人。
“背郭”,说草堂是背着城墙,外城墙,“堂成荫白茅”,他后来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写了,盖顶用的是白茅,白茅四川话叫芭茅,茎秆长,而且质地坚韧,是盖屋顶的好材料。之所以叫白茅,我想是因为这种草秋天开出穗状的白花。盖这个房子时,他寄居在旁边不远的寺院,叫草堂寺,也在浣花溪江边。今天我们去杜甫草堂参观,有个展览室还可以看到,考古挖掘出一些佛寺的残碑断垣。每天往返于寄居的寺院和草堂工地,“缘江路熟俯青郊”,沿着浣花溪的路,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每天“俯青郊”,溪流两边有堤,看到四周郊野就比河道两边低下去一点。“桤林碍日吟风叶”,说桤木的叶子一发开,就把太阳挡住了。动摇的时候它会发出声音,是叶在吟唱风,这就是很用心的修辞,本来是叶子被风吹动发出声音,是叶吟风,倒装一下,就成了“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竹子长起来一丛一丛的,成都叫笼。注杜诗的诗评家常说杜诗善用方言俗语,我看这个“笼”字就是。我们四川人说竹子就是“一笼一笼”。家里生火炊饭,茅屋顶上升起淡淡青烟,笼竹的苍翠和炊烟的淡蓝混合在一起,两个颜色是相近的。本来是梢滴露,树梢在滴露水,也来倒装一下,说成滴露梢。滴露的梢,和吟风的叶,形成了精巧的对仗。因为别具匠心的修辞,产生出特别的审美效果了。
对一首律诗来说,二联和三联的对仗非常重要。第二联这么好,接下来再看第三联。“暂止飞乌将数子”,春天是鸟的繁殖季节,短暂停留的黑色飞乌带着它刚刚孵出的雏鸟。“将”,率领,带领。“暂止”,不是永远住在这儿,这样用词,就说明诗人观察自然现象精细准确。“频来语燕定新巢”,大家知道,春天的雨燕喜欢在人家屋檐下做窝,果然在他新修的草堂屋檐下也频频有燕子光顾,在这儿筑下了新巢。又是一副对仗精准的对联,也是一幅美丽的自然风情画。
“旁人错比扬雄宅”,人家一看说杜先生你这草堂就好像是当年扬雄在成都修的草玄堂。杜甫有一点小骄傲,到四川来,也深懂四川文化,他觉得自己还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尤其在当时整个时代不那么承认他的时候,他有这么一种自信在。他来到成都就拿四川历史上两个文化名人作比,一个是扬雄,一个是司马相如:“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这两个人在汉代文坛上,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懒惰无心作解嘲”,我不想给你解释我是不是扬雄。大家知道扬雄是今天成都郫都区人,友爱镇旁边就有扬雄墓。扬雄早年在宫廷里给皇帝服务,写过很铺张的赋,这点跟司马相如一样。到了老年,他对这个事情有反省,觉得写那么些东西,给皇帝歌功颂德,不值得。所以他后来离开官场,差不多是隐居起来,安贫乐道,著书立说。据说就在成都城的西北面,盖了一个草堂,模仿古人写易经的方式写了两部书,其中一部书叫《玄》,所以扬雄把自己住的草堂叫“草玄堂”,这是成都的典故,也是成都的历史。他离开官场,清静问学,门前冷落车马稀,他也不到处去参加场面上的种种活动,日子过得就更冷清了,那些在场面上的人就有点看不起他,嘲笑他。所以他写过一篇小文章回击讥讽那些人,就叫《解嘲》。在这里,杜甫用了这个典故,“懒惰无心作解嘲”。
从《卜居》到《堂成》
诗意的栖居,杜甫成了一个标准
从《卜居》到《堂成》,这就是草堂的构建史。杜甫草堂到今天还是成都最有标志的历史文化地标之一。尤其这些年毗邻杜甫草堂的浣花溪公园诗歌大道的规划建设,我以为这是成都公园城市建设中,历史文化挖掘得最成功的地方之一。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基于杜甫这样一位伟大诗人留下的文化遗存,一个巨大的历史文化存在而建构的。历史上杜甫草堂几度湮灭,到晚唐的时候,诗人韦庄就发现草堂已经无迹可寻了。韦庄在杜甫身后一百多年的公元902年第一次重建草堂。“辛酉春(公元901年),(韦庄)应聘为西蜀奏记。明年,浣花溪寻得杜工部旧址,虽芜没已久,而柱砥犹存。因命芟夷,结茅为一室。盖欲思其人而成其处,非敢广其基构耳。”在历史长河中,草堂总是毁而重建,直到成为今天我们看到的,成为成都一个光荣的所在。
杜甫的价值越来越被深入认识,其在中国诗歌史上地位也越来越高,直至被尊为“诗圣”。杜甫来到成都,这个城市用这样美好宽阔的胸怀,在他漂泊乱世的时候,给了他巨大的从肉身的安顿到情感的抚慰。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从我们讲到的这十来首诗,以及将来我们还要展开的两百余首诗中,也看到他给成都这个城市留下了多么丰富的一笔文化遗产。一个城市因此有了灵魂。从将来我们即将展开的那些诗歌,就可以看到他是如何全方位地书写了成都这座城市。在这之前和之后,确实没有谁这么全方位书写过成都。从天气、地理、人情,到当时的生活现实与政治现实。我一直以为,他是给成都文化定调的人。成都的文化不是火锅,那时候还没有火锅。但那时候有诗,有天空、流水、人民、大地,有文化,有记忆。
明代的王嗣奭是对杜诗很有见地的人,他著过《杜臆》。他非常欣赏《堂成》这首诗,说这首诗和《卜居》要对应着看。前诗写溪前外景,写江上的景色。《堂成》写堂前内景,就像《成都府》一样,移步换景,远镜头变中镜头,变近镜头,虽然那时没有镜头,但是人眼就是一种“镜头”。蒙太奇的方法在诗歌里,或者在旧的文学作品中,早就在使用了,因为人的眼球也是可以变焦的。前景是天然自有者,此景则人工所致。谁的人工?杜甫自己营造这个环境。《卜居》跟《堂成》在互相生发、互相映照,但是又互相区别。
前一讲我们讲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关于语言的观点,今天我们再讲一下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有一本书《人,诗意地栖居》,他从当时的一个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得到启发。荷尔德林在《远景》一诗中写道:“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荷尔德林写这首诗的时候,工业革命开始了,开始产生污染,污染水流、环境、大气,人的诗意栖居就需要向自然回归。他和杜甫写诗的方式不一样,但殊途同归,共同点在于欣赏自然之美。从古至今,世界各地,真正有精神追求的人都把审美当成对当下庸俗的物质生活的救赎。海德格尔就有一本哲学著作《存在与时间》,书里讲,人是居于语言的寓所中,我们用语言跟人沟通,我们用语言进行交流,我们用语言进行自我的思考、审视。更早之前欧洲哲学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说人不思想就不存在。人是因为思想、语言而存在的,因为思想要通过语言来表达。过去那么多人盖房子,我们也不知道谁盖过什么房子。那些房子跟人一起灰飞烟灭了,杜甫草堂多少次湮没,却有那么多人来多少次重建。他用自己的行动,在流浪生活中,完成了一次诗意栖居。当我们说中国人的诗意栖居,杜甫就成了一个榜样。美是平等的,不分贫富贵贱的。美也是不平等的,因为美只在有审美要求的人眼前呈现。有审美之心的人才能接受造物之神的赐予。当年王昌龄流放到贵州,李白给他的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我能寄什么东西给你?我把我的心和明月寄给你,我的心是随着照着你的月亮一起到达你身边的。今天当然有人不相信这些,说我都被流放了,我还看什么月亮?那也没有办法。美是需要信仰的。美就是一种信仰。有时候相信也是一种能力,相信也是一种强大。杜甫为什么了不起,修这么一个草堂,别人的高堂华屋都不在了,杜甫的草堂还在。也许将来经过动荡经过自然灾害又不在了,再过些年大家读着杜诗又把草堂修起来了,这叫精神长存。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什么是存在?短暂的存在也是存在,你要使自己存在着,永远在世,就要提供某种价值,提供某种方式,你就永远存在,哲学就这么拗口,没有诗歌读起来好听。语言、文字的记载和塑造是存在的,它不光是重现过去时代物理性的空间,同时还把那个时代的人的情感方式跟物质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的标准留给我们了,所以人是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所以说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所以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对杜甫来说,就是“我写故我在”。
(本文据讲座录音整理,标题及小标题系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