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山水、喜鹊与腔调
——谈谈中国人的生命与文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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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制图/龚武杜甫草堂的杜甫像。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肖雨杨 摄杜甫草堂一隅。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肖雨杨 摄
□李敬泽
精彩片段·话说杜甫
杜甫在甘肃颠沛流离,命悬一线,在那儿逃命,在那儿求生。这个时候你看他写山写水,肯定不会有王维、谢灵运那种感觉。
好不容易进了成都,到了草堂,小日子过起来,这时候他写山水,“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山有水,感觉山水就在他家里,山也是他的,水也是他的,他的生活是这么一个安定的状态。
再往后到重庆夔州那一带,到洞庭奔波的时候,又能感受到在甘肃那时浩荡的大自然在他的笔下出现。
“山水”建立在社会历史大结构之上
唐僧的不容易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现在有一张世界地图,在网上随便一查,印度哪个城市是怎么回事,照片都有,视频也有,也就是说我们现在面对的实际上是一个已经去了魅的世界,世界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一个未知的、令人恐惧的世界,而是一个我们对它已经充分知晓的世界。但唐僧不一样,玄奘不一样。最近我还翻了翻《大唐西域记》。玄奘回到长安之后讲了他的经历,李世民也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就特意要求玄奘,把这一路写下来。玄奘对这个事本来没有什么兴趣,他是去求经取经的,从他的本意上来讲他既不想当历史学家,也不想当旅行家,所以没有打算写这个。但是皇上要求,所以他还是口授,由辩机和尚写下了《大唐西域记》。《大唐西域记》不仅给我们留下了玄奘这一路的经历,而且实际上现在全世界了解印度乃至中亚历史上的很多事情,《大唐西域记》都是非常重要的史料依据。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想说的是什么呢?《大唐西域记》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性因素,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非常有力的荒野趣事。也就是说,正是在《大唐西域记》里,我们才看到了一个人怎么样怀着恐惧,怎么样心中是茫然的,对前边的事什么都不知道,走向和经历那个荒野。山也好,水也好,在《大唐西域记》里不是熟悉的,不知道前边山是什么山,水是什么水。就凭着这一身胆,凭着这一双腿,走到荒野里去。在我们中国人的文学中,在我们中国人的书写中,这几乎就是第一次。
我们这个民族确实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民族,非常了不起。有些东西我们自己觉得很习以为常,从来都是这样,但其实稍微比较一下,你忽然觉得我们确实挺独特。
这个独特在哪儿呢?比如,我们都知道《诗经》的《风》《雅》《颂》,尤其《颂》基本是祭祀之歌,是祭祀的时候唱的。祭祀的时候唱来干什么的呢?是歌唱,歌颂我们的祖先,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神。所以,《颂》是祭祀之歌。《诗经》我以前翻了很多遍,有一天我又把《颂》翻了一遍,发现里边的商颂也好,周颂也好,我们这些祖先神,就是我们这个民族在最早时候的那些神,好像都是搞建设的。我们永远在歌颂祖先,说他领着我们种庄稼,他领着我们修水利,他领着我们盖房子,好像我们神的主要工作就是在领着我们搞建设。然后又再想一想,你看这就不一样,商颂、周颂就不讲了,包括其他传说中的神,大禹是搞水利工程的,带着我们治水的,神农尝百草,那是一个植物学家,带着我们种植中药。黄帝教我们的就多了,包括纺织也是黄帝的夫人教给我们的,等等。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不信你们再翻希腊罗马神话,那个神主要是打仗的神,战争的神,没完没了打仗,或者和外边人打,或者和神自己打。从来没有像我们这样是一个建设之神,神的谱系基本上是一个建设之神的谱系。
有时候我一想,中国人基建很行,盖房子,架桥,修堤坝。这个基因恐怕不是从现在开始的,自古我们就这样,我们是古代世界最发达的农耕文明。农耕文明的特点是什么?我们都读过费孝通《乡土中国》这本书,农耕文明的特点就是一个人一群人和他的土地建立起亲切、有黏着性的关系,就是一群人经营他的山和他的水。就是这一群人来改造他的自然,和他的自然在改造中和谐地相处,这是我们的农耕文明。为什么希腊罗马神话中就没有这么多搞建设的事?因为他们是以商贸为主的,整个沿地中海是一个巨大的商贸系统。我们这儿没有,我们的神最开始是搞农业的,这个特别有意思。由此我就想到我们的山水,我们与自然的关系。我们现在建设生态文明,人和自然的关系也成为了现在文化中一个重要的话题。但是这里边有我们所不能够充分意识到的差别,比如,其实古时的人和自然也未必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和谐。
魏晋以后山水诗盛行,中国的山水画也开始在魏晋以后发展起来。于是在山水画中,我们就看到,山也好,水也好,我们对山的感情,对水的感情,或者说我们能看到对山水空间、对我们所在这个世界那样的一种想象和感受,那样的一种结构。但是我有时候也想,这样的想象和结构绝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一个历史过程的结果。为什么到魏晋的时候忽然山水诗开始兴起,山水画也逐渐地相应地在后面萌芽?很大的一个原因,我觉得是和当时的文明形态、社会形态有关系。我们都知道那时候叫作门阀政治,整个中国社会,从魏晋到唐代中期,一直是一个门阀结构,由世家大族主导的农业文明。什么叫世家大族?山也是他的,水也是他的。中国写山水诗最早的谢灵运、谢朓,都是大族,“旧时王谢堂前燕”,所以你要想一想,当谢灵运说“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多么美呀,一个人和他的世界是多么和谐呀。但是你别忘了,他是一个世家大族,他是在他的山水间来表达他对世界的和谐,他是挺和谐的。所以直到唐代的前期,到盛唐,我们的山水诗,我们对山水的感受和结构,其实是深刻建立在这样的社会历史大结构之上的。我们看王维的山水诗,非常非常美,但是你也别忘了,王维是一个贵族,他走在西安那些山里边,“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明月是他的,清泉也是他的,这个世界是他的。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是门阀贵族在他世界里那样的一种感受。非常美,但是我们要看到他那个感受力背后实实在在的结构。
“山水”之下映照着生命的主体
玄奘法师是不得了的,他口授而成的《大唐西域记》,山也不是他的,水也不是他的,他面对的是一个和他敌对的大自然,这个大自然是一个大他者,《西游记》里出妖魔鬼怪的地方,为什么出妖魔鬼怪,就是那是我们完全不了解也不属于我们的,外在于我们那样的一个荒野,他的了不起,就是照着这样一个荒野走下去,才留下了这么一本书,这本书才给我们中国精神结构里留下了一个想象的种子,后来才长出了《西游记》。
另外一个非常非常了不起的是谁呢?就是杜甫。山水自然到杜甫这里,才真正地不是那个门阀贵族诗人的山水自然,才真正变成了一个人不得不面对的,有时候是很严酷的令人恐惧的大自然。杜甫为什么到四川?我们都知道他经历了安史之乱,安史之乱是我们中国历史上的一次极其巨大的历史变动,有些史学家在反复讨论唐宋之变,就是唐代中国社会的发展,经过安史之乱发生了一次大变。这个大变显而易见的标志是什么?门阀被彻底消灭掉,世家大族被彻底消灭掉。我们过去老讲一个寒门学子考上秀才,中了进士,就可以当宰相当大臣。那是宋代以后的事,唐代可不是这样,唐代一定你得是高门,一定是家里得有根有底的,即使是杜甫,他们家不算大族,但也是好几代,那根能一直追溯到魏晋,代代做官的。我们看杜甫到最后都已经流落成那个样了,但是好像到哪儿都能找到他各种各样的亲戚,实际上就是他依然生活在大的门阀政治下。
这在安史之乱以前是中国历史的核心问题。但是经过安史之乱,算是把这些基本上打扫干净了,特别是安史之乱之后到唐末这一二百年的折腾,把整个阶层消灭掉了。由此才有了杜甫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在这个巨大的社会动荡之中,不得不走出,他也有力走出了那个门阀的世界,真正走到了荒野,走到了民间。没有安史之乱的这个折腾,杜甫哪会认识一个个老百姓,不会的。所以有的时候,这样巨大的历史灾难,中华民族付出这么巨大的代价,安史之乱之前的人口和之后的人口比是非常惊人的,八年战乱,唐王朝人口锐减了60%。但是巨大的灾难中我们还是有收获的,就包括杜甫,也包括历史结构的变化,社会结构的变化。到了杜甫这里,我们才能感觉到新的结构产生了,包括人和山水的关系也变化了,不得不变化。
我们看杜甫的经历,安史之乱后他先到甘肃,从甘肃同谷下来,才到了四川。他在甘肃颠沛流离,命悬一线,在那儿逃命,在那儿求生。这个时候你看他写山写水,山水对他来说就是荒野,肯定他不会有王维、谢灵运那种感觉。怎么可能有呢?我随便翻一下他在甘肃在同谷写的诗,就能感受到气息是完全不一样的。“谿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日色隐孤戍,乌啼满城头。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这个自然不是一个游客的自然,也不是一个地主的自然,也不是一个农夫的自然,这个自然是外在于我们的,我们在其中承受恐惧和威胁的那个威严的大自然。这样的自然,玄奘在他的《大唐西域记》里说过,杜甫在他的系列诗里也有说过。所以我想,这样的人,这样的诗人,实际上是带着我们扩展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感觉结构和表达结构,对于世界对于山水对于自然的那个视野。
我们过去的视野,我是一个农耕者,我在我的村子里,我在我的庄稼里,我在一个属于我的山林里,我的这种感受。但是到了玄奘这里,到了杜甫这里,我们才真正面向那个不属于你,那些茫茫然的大自然扑面而来。什么是伟大的诗人?什么是伟大的作者?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他就是带着我们,扩展我们的这种感觉结构,使有些我们感觉不到的东西,或者没有进入我们这个结构的东西,能够进来。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感觉结构,这是你的文化、你的教养、你的社会经济地位等,给你的。有的时候一个人跳不出自己的感觉结构来,你看看王维,王维也经历了安史之乱,他在安史之乱里也受了罪,但是你依然在他的诗里看不到那个气息,他还是之前那个气息,还是带着佛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调子,改不掉的。当然他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是他也是深刻地受制于他已有的这个感觉结构,他只能在这个结构里做到特别好,做到令我们惊叹,他没有办法像杜甫那样敞开生命,从而也带着我们进入新的境界。
你看杜甫,好不容易进了成都,到了草堂,小日子过起来,这时候他写山水,有家的感觉了,“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山有水,感觉山水就在他家里,山也是他的,水也是他的,他的生活是这么一个安定的状态。再往后到重庆夔州那一带,到洞庭奔波的时候,又能感受到在甘肃那时浩荡的大自然在他的笔下出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话题到了山水。
我说的山水就是以此为例,我们面对自然的时候,山水不是山水,实际上都涉及我们这个主体,我们这个书写者,我们这个表达者,自己的眼界、感觉结构在起着作用。
(本文根据演讲录音整理,小标题系编者所加)